很久沒看到這麼令人欲罷不能的小說的

我心中第一名男主又要換人了從宋陌換成衛韞

複習一下令人一看再看的小說

館青絲、歡喜債、楚喬傳、四嫁...

長嫂為妻裡每個主角都在成長,發現自己的愛情想要的

幸運的發現得早

以下節錄了最愛的文段

1. 

    楚瑜微微一愣,衛韞看向遠處︰“顧夫人可知,當年衛府上門提親前,家中人曾來詢問,楚家有二女,兄長心慕哪位。兄長說,他喜大小姐,因大小姐習武,日後待我成年,他若不敵,可帶妻上陣。”

    “成親前一夜,兄長一夜未眠,同我吩咐,楚家好武,若迎親時動了手,我需得讓著些。”

    說著,他轉頭看向她︰“顧夫人與令妹不同,令妹趨炎附勢,乃蠅營狗苟之輩。顧夫人卻願舍御賜聖婚,隨顧大人遠赴北境,征戰沙場。可惜顧夫人有眼無珠,我兄長待夫人如珠寶,夫人卻不屑一顧。”

    “夫人走至今日,”他目光平靜︰“可曾後悔?”

    那時候楚瑜輕笑,她迎著對方目光,神色坦然︰“妾身做事,從來只想做不做,不想悔不悔。”

    青年沒有說話,他靜靜看了她許久,淡然出聲︰“可惜。”

    她沒有回話,只恭恭敬敬跪坐著,看那青年打馬離開。

 

2. 

第二天清晨,楚瑜收到了衛韞第二封信。

    這封信上的字跡虛浮,似乎是握筆之人已經拿不動筆了一般。

    “父兄皆亡,僅余衛韞,如今已裹尸裝棺,扶靈而歸。”    預料之中。

    楚瑜看著那信,許久未言,而蔣純只是看了那一句話,便猛地一下,昏死了過去。

    楚瑜克制住自己胡思亂想的神智。吩咐下人將蔣純帶下去好好照顧後,回到了書房。

    因為早有準備,所以能夠冷靜,然而那內心,早已翻江倒海。她提了筆,閉上眼楮,深吸了一口氣,落筆回信。

    “勿憂勿懼,待君歸來。”    這封信跨千山萬水,在第二黃昏落到了衛韞手里。

    那時候他已經將近兩天沒睡,身裹著素服,背著父兄的靈位,帶著七具棺木,行走在官道上。

   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哪里,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。

    回家嗎?    可是父兄皆死,僅留他一人,有何顏面回家?

    而回家之後,剩下的狂風暴雨,他又如何面對。

    姚勇和太子的指責歷歷在目,是他父親冒進追擊殘兵中的埋伏,致使此次大敗。他因年幼沒上前線,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他只知道父兄不是這樣的人,可這樣的辯駁,顯得格外蒼白無力。

    他前十四年,無風無雨,哪怕戰場刀槍,都有父兄為他遮擋。

    如今突然要他面對這一切,他腦中什麼都沒有,只有一片空白。

    尸體是他從白帝谷一具一具背回來的,他一路都在想,何不讓他一起沒了呢?    這靈位太重,他背不動了。

    然而也就是這時,先鋒官將家書遞到了他手里。

    那女子的字跡,比平日更加沉重了幾分,卻是格外堅定。

    “勿憂勿懼,待君歸來。”

    一瞬之間,仿佛有人立于他身前,將那千斤重擔扛了起來。

    衛韞顫抖著唇,捏著那張紙,許久之後,慢慢閉上了眼楮。

    殘陽如血,他握著家書,猶有千金。

    他該回去。    哪怕父兄已去,然而猶有老小,待他歸去。

3. 

衛韞沒說話,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來,從單膝跪著的姿勢,變成了雙膝跪下。

    楚瑜整個人都呆了,便見少年跪在她面前,緩緩叩頭。

    “嫂子,”他聲音嘶啞︰“小七失信,沒帶大哥回來。”

    去時他曾說,若衛少一根頭發絲,他提頭來見。

   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,帶回來的,卻是滿門棺木。

    他身子微微顫抖,終于如一個少年一般,壓抑著出聲︰“嫂子……對不起……”

    話沒說完,他便覺得一只手落在他頭頂。

    那手雖然縴細,卻格外溫暖,他听楚瑜溫和的聲音︰“無妨,小七能平安歸來,我亦很是歡喜。”

    衛韞呆呆抬頭,看見女子含著眼淚的目光,那目光堅韌又溫柔,帶著一股支撐人心的力量,在這嚎哭聲中,顯得有些格格不入,分外明晰。

4. 

衛韞急促出聲,楚瑜回頭,看見少年雙手緊握著木欄,目光落在她身上,清澈的眼里全是擔憂。

    楚瑜靜靜看著他,衛韞似是有無數話想要說,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鎮定落在他身上時,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。

    最終,他只是道︰“嫂子,這是我們衛家男人的事,你……要學著顧全你自己。”

    這話他說得干澀。

    說的時候,他自己都在害怕。

    畢竟不過十四歲,在面對這驟然而來的風雨時,他也惶恐,也不安。一想到自己去面對所有的一切,一想到這個在整個事件中唯一給他安穩和鎮定的女人也棄他而去,他心里也會覺得害怕。

    可是他畢竟是個男人。

    在觸及那女子如帶了秋水一般的雙瞳時,衛韞告訴自己。

    ——他是衛家僅有的脊梁,所謂脊梁,便是要撐起這片天,護住這屋檐下的人。

    縱然他有大仇未報,縱然他有冤屈未伸,縱然他有青雲志,有好年華,可是這一切,都該是他自己拿自己爭。而他衛家的女人,就當在他撐著的屋檐之下,不沾風雨,不聞煩憂。只需每日高高興興問哪家胭脂水粉好,哪家貴女的新妝又在華京盛行,——如他父兄所在時那樣。

    他目光堅定看著楚瑜,然而听了這話,楚瑜卻是勾了勾嘴角,眼中帶了幾分驕傲。

    “這些話——等你長大再同我說罷。”     說著,她輕笑起來︰“你如今還是個孩子,別怕,嫂子罩你。”

5. 

 楚瑜進天牢時,衛韞正躺著休息,因有楚瑜上下打點,他受苦也不算太多,但身上仍舊還是帶了傷痕,他听見人進來,猛地睜開眼楮,見到楚瑜,他微微一愣,慌忙去拉扯衣衫,想遮住身上的傷痕,然而他才抬手,就听楚瑜冷聲道︰“別遮了,遮不住。”

    衛韞手上僵了僵,卻還是理了理衣衫,讓自己看上去盡量從容一些。他坐立起來,含笑道︰“大嫂怎麼來了?”

    “你和我說清楚這是什麼?”

    楚瑜拿出那封放妻書,眼里壓了怒意︰“這東西,誰讓你簽你就簽,誰讓你寫你就寫?!”

    衛韞看見那封信,微微一愣。

    他雙手放在膝蓋上,抓緊了衣衫,艱難道︰“嫂子母親來求……”

    “那也不是我來求!”

    楚瑜氣得胸口上下起伏,握著放妻書,指著衛韞怒道︰“如今要不是我扣下這份放妻書在我這兒,我與衛家就再沒什麼關系了你可知道?!”

    听到這話,衛韞心中顫了顫,他捏著拳頭,艱難扭過頭去,沙啞道︰“如今與衛家沒什麼關系……也是好事。”

    “衛韞!”楚瑜提高了聲音︰“我在外日夜奔忙,你眼楮是瞎的嗎?!要離開衛府我早走了,還會等到如今?!”

    衛韞沒說話,楚瑜上前一步,聲音又急又怒︰“你貿貿然然就簽下這東西,你可想過我的意思?我不願走,有了這東西,我家里人逼我走怎麼辦?他們逼我嫁人怎麼辦?你簽這東西,全然不會考慮我嗎?!”

    “我便是考慮你,才簽的。”

    衛韞有些壓不住情緒,艱難出聲︰“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,你總是一副好像很厲害、很成熟的樣子,可歸根到底,你也不過十五歲。我是衛家的男人,我走不了,跑不掉,我得扛著這些事兒,可你沒必要。你還是好年華,和我大哥甚至只見了一面,你沒必要這麼耗死在衛家。你如今且回去,若衛家出了事,你也可以好生過日子。若衛家沒出事,我也會記得你如今這份恩情,始終照顧你。這封放妻書我雖然代大哥給了你,可你卻永遠是我嫂子。”

    說著,衛韞終于慢慢冷靜下來,他轉過頭來,目光落在楚瑜身上,認真道︰“日後,若我不死,我必讓衛府東山再起。這一輩子,我都會敬你如長嫂,你若重新嫁人,我衛府就是你的娘家靠山,為你撐腰;你若無處可去,我也會將你恭敬迎回來,永遠是我衛府的少夫人,也是我衛府的大夫人。”

    這話衛韞說得認真,楚瑜在他目光下,微微怔住。

    他如今面容稚嫩,然而從那神色間,楚瑜卻也知道,他並不是開玩笑。

    恩怨分明睚眥必報的鎮北王衛韞,那是天下皆知的脾氣。

    他如今是想得清清楚楚,要給她規劃好這一輩子。

    楚瑜一時覺得好笑又無奈,她目光落在衛韞身上,迎著對方那堅定又清澈的眼神,慢慢發現,她此刻之所以還站在這里,大概……也就是為著這樣的眼神。

    這眼神他在衛眼里見過,在她一身嫁衣駕馬攔路追上衛家軍時,在衛家眾人眼中見過。

    哪怕衛家人就只剩下了一個衛韞,然而那獨屬于衛家的赤子之心,卻是薪火傳承。

    楚瑜抿緊了唇,衛韞看少女壓著怒火的模樣,不由得笑了,覺得總算從這個人身上,看到了幾分年輕人的氣性。

    他不由得溫和出聲︰“你別生氣了,我要是有什麼做錯的地方,你同我說就好。”

    “我只是想為你好。”

    他聲音里帶著嘆息︰“可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,能做什麼。我不知道該怎麼做,你教教我吧?”

    衛韞這麼說話,楚瑜哪里又能氣得起來?可她卻又的確是氣惱著衛韞這問都不問隨意簽這封放妻書的行為,她只能板著臉道︰“你簽這份放妻書我收下了,日後我想走會自己拿出來,在此之前,我不說,誰都不能趕我走。”

    “我嫁給你哥哥,嫁進衛家,這是我自己的決定。我沒有後悔,甚至于還為此有那麼幾分慶幸,我嫁了過來,不至于讓這滿門風骨的家門被人踐踏至泥。”楚瑜認真看著他,衛韞心里微微顫動,听她擲地有聲︰“我來時是我自己選的,我走也得我自己選。衛韞你听好,這一輩子,我不開口,都輪不到你來簽這一份放妻書。”

    “你不行,誰都不可以,除了我自己!”

6.

他目光認真又執著︰“于理智來說,我希望嫂嫂走。嫂嫂大好青春年華,找一個人再嫁不是難事。嫂嫂與大哥一面之緣,談不上深情厚誼,留到如今,也不過是因嫂嫂俠義心腸。如今衛韞已安穩出獄,嫂嫂也放下心來,算起來,再無留下來的理由,因此嫂嫂走,對嫂嫂是件好事。”

    楚瑜撐著下巴,淡道︰“但是?”

    “于感情來說,我希望嫂嫂留下。”

    他看著楚瑜,似乎是思索了很久,神情真摯︰“我希望嫂嫂能留在衛家。”

    “理由?”

    衛韞沒說話,他不擅長說謊,然而這真實的言語,他又無法說出口。

    他害怕沒有楚瑜的衛家。

    如果楚瑜不在,如果這個滿門嚎哭時唯一能保持微笑的姑娘不在,想想那樣的場景,他就覺得害怕。

    沒有楚瑜的路不是走不下去,只是會覺得太過黑暗艱辛。

    而且,若是從一開始就不知道有人陪伴的滋味,或許還能麻木著前行。可如今知道了,再回到該有的位置,就變得格外殘忍。

    可他不敢去訴說這樣的依賴,這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是個纏著大人要糖吃的稚兒,讓他覺得格外狼狽不堪。

    衛韞沉默不言,楚瑜也沒有逼他。她看著少年緊張的神色,好久後,輕笑出聲。

    “阿韞,你還是個孩子。”

    她瞧著他,神色溫柔,衛韞有些茫然抬頭,看見楚瑜溫和的目光。

    “偶爾的軟弱,並沒有什麼。我會留在衛家,陪你重建鎮國侯府。我不知道我能留到什麼時候,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到我新的生命意義,又或者會遇到一個喜歡的人,可是在此之前,我都會陪著你,等到你長大。”

    “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,會是名留青史的大將軍,”她抬起素白的手,落到衛韞頭上︰“而我希望,我能盡我所能,為你,為衛家,做一點什麼。”

7. 

楚瑜剛步入山洞,也就是這一瞬間,衛秋手中火把猛地熄滅,楚瑜尚未來得及反應,就被一個人拉入懷中,利刃抵在她脖間,一片黑暗之中,她就听得顧楚生的聲音沙啞而起,啞著嗓音道︰“不許動。”

    他身上帶著泥土和血混合的味道,氣息急短,明顯很是虛弱。他觸踫在她身上的手滾燙灼熱,和刀尖的冰寒兩相對比,格外明顯。楚瑜腦子沒說話,衛秋點了火把,便看見楚瑜被顧楚生劫持在身前,顧楚生手握利刃,冷聲道︰“誰都別動,不然我可保證不了這位夫人……”

    話沒說完,顧楚生的目光落到長月憤怒的臉上,他聲音猛地頓住。片刻後,他便意識到了來人是誰。

    是楚瑜。

    是他朝思暮想,費盡心機想要回華京去見一面的楚瑜!

    他心跳得飛快,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,直到楚瑜冰冷的聲音響起來︰“把刀拿開。”

    听到這話,顧楚生忙收了刀,將袖刀藏在袖中。楚瑜立刻從她身邊退了過來,衛秋忙上前去擋在顧楚生與楚瑜之間,冷著聲道︰“你想做什麼?”

    顧楚生目光落在楚瑜身上,根本挪不開半分。

    十五歲的楚瑜並沒有上輩子最後那份死氣,此時此刻的她還生機勃勃,還鮮活動人,甚至在真的見到她的此刻,還會驟然覺得,原來十五歲的楚瑜,還帶著一份後來沒有的沉穩從容。

    為什麼當年沒看到呢?

    顧楚生審視著面前的楚瑜,回顧著少年的自己。

    他花了二十年和楚瑜糾纏,又在楚瑜死後的二十年去回憶她活著的時光,然後在這份回憶里,一點點沉淪,追逐,直到無可自拔。

    少年太過驕傲,那時候明明喜歡著這個人,卻又會在每次被她救的時候感受到深深地無力和尷尬。

    她不是會溫婉說話的人,心思直得根本思索不到自己說了什麼。若是常人也就罷了,偏生遭遇過家變的他,又是那樣敏感的性子。

    于是她每一句無心之言,都會成為他心里的屈辱和嘲諷。

    他們被追殺時,她扛著他跑,同他笑著說,顧楚生你這身體太弱了,大姑娘似的,以後還是得靠著我吃飯。

    如今想來,這樣的話明明如此可愛,當年他卻只覺得屈辱和憤怒,于是回去提了劍,每天下午在庭院之中,雷打不動練劍,一直到她再也贏不了他。

    他們錯過了太多年,直到她死。

    他習慣性的假作淡定,卻在日復一日的空寂里慢慢回想起過往,直到他死在衛韞劍下時,他恍惚想“如果阿瑜在,必然不會舍得看他這樣”時,才猛地意識到,如果當年真的沒有半分喜歡,又怎麼會為了一句話,每日在庭院苦練多年?

    他看著面前同長月說著話,抬手摸著自己的脖頸上刀痕的楚瑜時,忍不住紅了眼,顫抖了唇。

    衛秋見顧楚生一直不說話,一直盯著楚瑜,甚至慢慢要哭出來,他不由得心里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慌張,他上前一步,擋住顧楚生的視線,厲喝道︰“你在看什麼!我衛府大夫人是你能看的嗎?!”

    華京貴族府邸,能被稱為大夫人的只有一個,那就是掌管這個家中後院的女子。如今柳雪陽退後不再管事,衛韞雖然成為鎮北侯又未娶妻,于是衛府大夫人的名頭,就落在了這個原世子夫人身上。

    听到這個稱呼,顧楚生才驟然回神,見楚瑜看了過來,他忙垂下頭,收斂了心神,怕被人看出自己這份心思,退了一步道︰“抱歉,驟遇故人,難免失態。”

    他將眼中那份熱氣逼了回去,閉上眼楮平復了心情後,才再次抬起頭來,朝著眾人緩緩一笑,拱手道︰“在下顧楚生,見過大夫人。”

    楚瑜沒說話,她看著面前的顧楚生,覺得面前人有那麼幾分怪異。

    她打量著他,他過往從來不大愛對她笑。顧楚生這個人,在外長袖善舞,誰都說他脾氣好,卻唯獨對她,從未有過好臉色,不是冷嘲熱諷,就是冷漠無言。

    可此時此刻,他靜靜瞧著她,眼里尚還帶著沒退完的水汽,唇邊帶著近乎完美的微笑。然而那笑意卻並不讓人覺得虛偽,反而讓楚瑜覺得,他似乎……

    他似乎,是想讓自己用一個最好的姿態,面對她。

8.

 顧楚生嘲諷出聲來,他盯著她,仿佛要將這人生吞入腹一般。

    “我說喜歡你,我想帶你走,我想娶你,你以為,我是同你說笑嗎?!”

    楚瑜沒說話,顧楚生說喜歡她,她總覺得,是在做夢一般。

    甚至于,她會想,這真的是重生,而不是她來了一場夢境?

    夢里她學會放下,學會不執著,而她的執念卻開始苦苦痴求。

   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圓滿,圓滿得甚至有幾分不符合邏輯。

    她忍不住輕笑起來,看著面前的顧楚生,忍不住道︰“那與我何干呢?”

    這話是顧楚生當年說過的。

    當年她認認真真同他說“顧楚生,我喜歡你”的時候,他也是如此,雙手抱在胸前,冷笑出聲︰“那又與我何干?”

    說起來,她的語氣,可比他好上太多了。

    這句話顧楚生也記得,所以在楚瑜說出口時,他忍不住愣了。

    他看著面前的姑娘,覺得上輩子的一切仿佛是倒了個轉。

    當年他嘲諷她,如今她就嘲諷他。

    他慢慢閉上眼楮,捏緊了拳頭。

    “是,是與你無關,”他忍住氣血翻涌,艱難道︰“可是,哪怕你不屑于這份情誼,也不該作踐。你明知我喜歡你,你又怎能……”

    “作踐?”

    听到這個詞,楚瑜忍不住笑出聲來。

    回憶開了口,就無法關上,楚瑜瞧著面前人熟悉的面容,從那句“我喜歡你”開始,無數記憶傾瀉而下。

    那些記憶讓她手腳冰涼,她死死盯著他,一時之間,居然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前世,還是今生。

    公主府的酒勁太大,有些上頭,她覺得自己的情緒被擴大開來,看著面前的顧楚生,就仿佛看著上輩子的人坐在自己面前。

    她捏緊了暖爐,身子微微顫抖。

    顧楚生看著她的態度,腦中全是疑問。

   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態度?

    哪怕不喜歡他,哪怕討厭他,怎麼就能厭惡到這樣的程度?仿佛不控制住自己,隨時隨地都會抽劍殺了他。

    那目光他見過的,在楚瑜臨死那一刻,她說“來生與君,再無糾葛”時,她那目光里,就包含著這樣的憤怒與恨。

    顧楚生手足冰涼,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。

    而楚瑜壓抑不住自己,轉頭看他,冰冷笑開︰“顧楚生,你喜歡听故事嗎?”

    他想說不,可他說不出口,他就呆呆看著她,听楚瑜笑著道︰“你不是說我作踐你的情誼嗎?我給你說個故事,你就听著,我告訴你,什麼才算真正的作踐。”

    “有一個姑娘,她喜歡了一個人,那人落難,被貶出京城,于是她拋棄榮華富貴,夜奔千里,終于找到他。你說,這份情誼,可算深重?”

    听到這話,顧楚生腦子轟然炸開!

    被貶出京,夜奔千里。

    他盯著楚瑜,目光里全然是不敢相信。然而楚瑜深陷于自己情緒之中,根本顧及不到顧楚生此刻的神情。

    “若千里夜奔不算什麼,那她後來散盡自己所有錢財,拼了滿身武藝,護他升至金部主事,又可算是恩德?”

    散盡錢財,金部主事。

    顧楚生慢慢閉上眼楮。

    外面雨聲 里啪啦,他腦海中又是那一年,昆陽官道夜雨,少女紅衣染了泥雨,手中提著長劍,獨身駕馬,奔赴千里而來。

    “別怕,”她在馬車外含笑,染了雨水的臉上,笑容足以驅開**霧霾,看得人心明朗,她瞧著他,目光里全是情誼。

    “顧楚生,我來送你。”

    這一送,就送了他一輩子。

    送他到昆陽,送他從九品縣令升遷至金部主事,又一路升作戶部尚書,入內閣為大學士,最後,官拜首輔。

    那一路她相伴相隨,整整十二年。

    他以為他重生回來,是與她重新開始,卻終于在這一刻明白。

    ——他回來,只是為了接受這場遲來的審判。

    他上輩子欠下她,便要在這輩子,統統還予她。

    馬車搖搖晃晃,她用著別人的口吻,述說著他們二人的平生。

    “她侍女死時,她苦苦求他,”她聲音疲憊︰“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這份感情,他不喜歡她,不願意對她好,是她強求,直到那時候,她才覺得,她後悔了。她不該喜歡,也不該強求。”

    顧楚生听出她聲音里的軟弱疲憊,他抬起頭來,靜靜看著她。

    楚瑜目光里沒有他。

    她聲音平靜,似覺意興闌珊。

    “後來她離開了京城,去到了那男人的家鄉,侍奉他父母。後來婆婆病故,她就一個人留在那里。也不知是過了多少年,她生了病,想回去見她父親。那時候她身邊已經沒誰了,她一封一封信寫給他,直到最後,也沒看見她父親。”

    “顧楚生,”她目光終于看向他,仿若菩薩佛陀,無悲無喜︰“你說我作踐你,如今你可知,一個人作踐一個人感情,能作踐到什麼程度。不喜歡無妨,可不喜歡一個人,卻也不放開一個人,一定要將她拉扯在身邊,一直逼到她死,這才是天大的惡心。所以啊,喜不喜歡這件事,你別強求。”

    楚瑜覺得自己神智終于回來幾分,她笑了笑。

    “別把自己的心放在別人腳下,也就不會被作踐了。”

    顧楚生沒說話,如今他怎麼不知道楚瑜的態度?

    他沒有機會,一旦楚瑜知道他是上輩子的顧楚生,他絕無機會可言。

    楚瑜太了解他,他放不開她,上輩子,這輩子,他都放不開。

    可他卻也能明白,如果楚瑜是重生而來,懷著對自己這樣的心思,此時此刻看著自己,該有多惡心,多想要他死。

    如今他沒被楚瑜捅個對穿,不過是因為,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罪人而已。

    他不敢告訴她,他不敢說話,他怕只要一動,就露出馬腳。

    楚瑜沒理會他,她躺在馬車上,見著簾子起起伏伏。

    許久後,楚瑜听到外面傳來人聲,馬車停了下面,衛韞清朗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過來。

    “嫂嫂,今日雨大,我來接你了。”

9.

 她手里捧著暖爐,目光平靜看著這個少年,審視著他。

    她酒意其實是上來的,自己不察覺,卻在行動上有所體現。她覺得燥熱,便踢了羅襪,衛韞瞧著她垂在小榻前那一雙赤足,不由自主就上前去,撿起她踢出來的羅襪,低頭替她穿上。

    旁邊衛夏瞧見了,忙上前拉扯了守著的長月出去,長月有些不明白,衛夏便一個勁兒捂著她的嘴往外拖。

    衛夏和長月出去了,房間里就只剩下了衛韞和楚瑜,楚瑜思維有些木木的,目光就凝在衛韞身上,看少年半蹲在自己身前,平靜替自己穿了襪子,還抬頭朝她笑了笑,溫柔出聲道︰“冬日地寒,還是穿上羅襪吧,便不要任性了。”

    楚瑜沉默著,她垂下眼眸,全然不想理會誰。

    衛韞瞧了她散披著的頭發,頭發上沾染了雨水,帶了潮意,他閑著也沒事,便站起身來,去從旁邊取了帕子來,站到楚瑜身後,溫和道︰“嫂嫂,我幫你把頭發擦干吧?”

    楚瑜思索不了太多事,她低低應了一聲,坐立起來,讓衛韞握住了頭發。

    她的頭發很長,又黑又密。衛韞用帕子一點一點擦著,那雙能握住幾十斤長/槍攪動乾坤的手,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溫柔細致起來。

    他的溫度就在她身後,提醒著這個人的存在,楚瑜沒有說話,他也就沒有言語,她的長發垂下來,遮住她的面容,過了許久後,衛韞突然覺得有什麼,落在他手背上。

    他微微一愣,隨後便慌了︰“嫂嫂,是不是我手勁兒太重了?”

    楚瑜沒有說話,本來也不覺得委屈,衛韞這麼一問,居然就覺得有天大的委屈涌上來了。

    前世的今生的,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,楚瑜咬著唇沒法出聲,唇色都被咬得泛白,肩頭微微顫抖。

    衛韞沒敢上前看她,他站在她身後,只看著這個人這麼不出聲落著眼淚,就讓他覺得心里仿佛是千軍萬馬碾過一樣疼。

    她一個人坐在他前方,靠近了才覺得,這個人其實是這樣清瘦嬌小的。

    她像一朵縴細美好的花,在風雨中輕輕搖曳,美好得讓他心生向往,又柔弱得讓他如此疼惜。

    他听著她的哭聲,感受著她周遭翻涌那份孤寂,他想說什麼,卻不知道如何安慰。

    無能為力侵蝕著他,讓他靜靜站著,許久後,他終于沒忍住,伸出手去,按著她的頭,讓她輕輕靠在他身上。

    溫暖觸及那瞬間,楚瑜再也扛不住,驟然爆發出哭聲來。

    她壓抑了那麼久,那麼多年。

    前世十二年未曾哭,今生未曾哭,卻在這個少年懷里,終于找到了一襲安心之地,放聲大哭。

    衛韞靜靜站著,仍由她靠著,手溫柔梳理過她的發絲。

    他甚至沒有問她在哭聲什麼,只是給她靜靜依靠,不問緣由。

    楚瑜哭了許久,終于累了,竟是直接在他懷里,像個孩子一般,哭著睡了過去。

 

10.

卫韫见她不语,面色不由得越发难看,他跟着楚瑜进了房间,看见楚瑜吩咐晚月长月开始收拾行李,他捏着拳头,艰难道:“就算你觉得我是个孩童,可也应当同我说明白,到底是发生了什么。我毕竟是这卫府的小侯爷,你……”

    “我只是在想要如何同你说。”楚瑜听到卫韫这样说,赶忙出声,晚月长月收拾着东西,楚瑜扭头看向卫韫,叹了口气道:“婆婆和我母亲,如今都在宫里。”

    卫韫眼中带了冷光:“我知道。”

    “陛下邀我进宫,本是为了让我也为人质……”

    “所以你为何不同我说一声就擅自进宫!”卫韫提高了声音,神色激动:“母亲已经在哪里了,你若也被他带走,我当如何?!”

    “母亲性情刚毅,却向来做事不得法,”上辈子卫家落难,柳雪阳便是直接提剑和人硬拼被误杀,说不上软弱,可却是个冒失的。楚瑜叹了口气:“单独在宫中怕是会出事,我陪着也好。如今我没陪着,倒是有几分不放心。”

    “你对自己倒很是自信。”

    卫韫冷笑出声来:“母亲会有事,你就不会有事?”

    楚瑜察觉到卫韫不悦,她有些尴尬道:“我……这不好好出来了吗?”

    “答应了什么出来的?”

    卫韫冷着声音,楚瑜摸了摸鼻子:“我……今夜带兵出城,去守凤陵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卫韫脸色巨变。他吩咐人道:“把大夫人关起来!”

    随后转身便走。

    楚瑜回来时就知道卫韫绝对不会给他去,她忙道:“唉唉,你等一下啊,我真的没事儿。”

    她本来就在边境长大,后来大楚风雨飘摇那六年,她和顾楚生在战场奔波,顾楚生在后方,她一直在前线,本就可为将士。她追着上去,心中一急,拉扯住卫韫袖子道:“你别生气,你且听我说。凤陵那地方易守难攻,陛下执着于那里,一定有自己的原因,加上凤陵再三求援,我们派出去的人都没有音讯回来,我本也该去看看……”

    最重要的是,如果她不去,皇帝一定会下令楚临阳去。

    上辈子楚临阳去了凤陵,她以为是为了楚锦,然而却有没有一种可能,上辈子楚临阳,本就是皇帝派出去的?又或者是楚临阳自己要去守这座城?

    这一仗,她不打,她怕楚临阳打,如果楚临阳去了凤陵,结局怕就如卫家……

    她已经这么努力改变,若还是变不了,她当如何?

    楚瑜抿紧唇,握着卫韫袖子,恳求道:“小七,你让我过去看看。”

    “为什么?”

    卫韫回过头来,审视着她:“为什么一定要过去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卫韫皱起眉头,过了许久,楚瑜,终于道:“我……自有我要去的理由。”

    她虽然没有明说,可神色却十分坚定。卫韫目光往下,落在她抓着他的袖子上,那些责骂就全部止在唇齿之间。

    她的手很漂亮,不同于其他女子那样纤纤玉手,她的手指长得很长,骨节分明,颇有英气。然而那手又白皙通透,色泽如玉。

    卫韫看着那握着他袖子的手,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类似于恳求的情绪,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语。

 

11. 

卫韫身上逐渐带了伤,他咬牙往前。

    马早就没了,他捂着伤口逃窜,杀手在后面紧追不舍,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跑了多久,只觉得嘴巴里全是血腥之气。

    因为失血太多,他眼前一片模糊,连提剑都变得格外艰难。

    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,可是他只能撑住。

    又一波杀手追上来,他听见后面羽箭夹风急促而来,他已经没有力气躲闪,箭猛地扎入他身体之中。他趴在地上,听见远处有轰隆水声,他艰难往前爬行。

    他得活下去。

    他必须活下去。

    他一点一点往前挪移,后面人追着他冲来,提剑就朝着他刺下来。他用了自己最后力气猛地一滚,便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喊声:“小七!!”

    他艰难睁开眼睛。

    血糊满了他的眼,他只看见天空碧蓝如洗。

    是谁在叫他……

    他有些恍惚,这个声音好熟悉。

    似乎是……

    楚瑜。

    想到这个名字,他忍不住笑了,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,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高空跃了下来,卫韫猛地睁大眼睛,看见对方将鞭子猛地一甩揽到他的腰上,将他往上一提,同她拥在了一起。

    他们下坠的速度极快,当她做完这瞬间,他们已经接近底部,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,就死死抱住她一个翻身,猛地砸进了水里。

    水拍打而来,挤得他觉得身上骨头一寸一寸碎了一般。他死死护住怀里的人,血腥气回荡在他唇齿间,温暖从他怀里散开。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。

    她怎么在这里?

    她怎么能在这里?!

    然而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,便被水浪猛地拍了一下,让他晕死了过去。

    卫韫刚晕过去,楚瑜便从他怀里挣开,拖着他整个人往上浮上去。

    瀑布水迎头砸来,让人几乎无法呼吸。水浪极大,她一手死死抓着他,在水中翻滚。

    她拖着他在水里跟着水往下游去,用尽力气才游到岸边。

    卫韫吃了水,面色极为难看,楚瑜让他平躺下来,在腹部压出水来之后,又低头捏住他鼻子抬起下颚,毫不犹豫吻了上去,吹了气在他口中。如此反复几次后,卫韫终于急促咳嗽起来,他慢慢睁开眼睛,楚瑜不等他缓过来,便单手将卫韫抗在肩上,抵住他腹部便跑,一面跑一面道:“你觉得肚子里没水了叫我,我给你换个姿势。”

    卫韫急促咳嗽出一口水来,终于缓过气来。

    “嫂嫂……”卫韫艰难喘息着道:“放我下来吧。”

    楚瑜闻言,赶忙将卫韫放下来。

    卫韫此刻身上全是伤,肩上还带着一只箭。楚瑜不敢贸然拔箭,让卫韫的肩搭在自己身上后,便让他接着自己的力靠着,一路往前跑。

    她一面跑一面制造假象,防止追踪,跑了大半天,到了夜里,她才终于找了个山洞停下来。

    她拿出干粮和水递给卫韫,旁边放了一把匕首,同时将手放在卫韫衣服上。

    卫韫瞳孔急缩,握住楚瑜的手,急促出声道:“您要干什么!”

    楚瑜将他的手打开,只听“哗啦”一声响,卫韫的衣服便被撕开了大半,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身子。

    他肤色白皙,如今伤痕斑驳交错在上面,显得越发狰狞。楚瑜看见那伤口,动作微微一顿,她忍不住抬起手,颤抖着落在他还算完好的皮肤上。

    温热的之间让卫韫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,他扭过头去,痛苦闭上眼睛。

    楚瑜静静看着,垂下眼眸,许久后,她深吸了一口气,拿出旁边酒瓶,倒在纱布上开始给卫韫擦拭伤口。

    她的动作很轻,可卫韫却还是疼得皱眉。然而这种疼痛之间,随着那人指尖不经意的触碰,又滋生出另一种隐藏在心底的、难以言喻的愉悦。

    这种可耻的情绪让卫韫捏紧了拳头,他闭着眼睛,不敢出声。

    许久后,楚瑜处理好其他伤口后,她从抬手覆在他肩头。

    他身上的温度已经开始高起来,她的手变得格外冰冷。他迷茫抬头看她,眼神已经有些恍惚了。

    面前女子神色冷静,按着他的手不带一丝颤抖,平静道:“我帮你把箭拔了。”

    “嗯……”

    卫韫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,他甚至不能明白面前人在说什么了,只是恍惚听见她的声音,似乎是在询问,然而是这个人,说什么,他其实都不在意了。

    楚瑜见他快没了意识,准备好了所有药和包扎的东西,手疾眼快拔了箭,迅速上了止血的药,随后用绷带死死勒住伤口,防止进一步出血。

    刚做完这一切,她正想说什么,卫韫就再也支撑不住,一头扎进了她怀里。

    楚瑜吓了一跳,正想将卫韫扶正,就听见卫韫像孩子一般撒娇又带了些沙哑的声音。

    他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只是凭借着本能,用头抵在她肩膀上,说出那么一句——

    “嫂嫂,我疼。”

    楚瑜微微一愣。

    这么轻轻一句话,她居然就觉得,自己整个人,钻心一般疼了起来。

 

12. 

楚瑜没说话,卫韫抬头看她,神色安稳:“按照苏查的攻势,你还能守多久呢?”

    楚瑜不敢言语。

    最后那一刻,两万兵马,可用的人只剩下五百。当时如果再打下去,那城中老弱妇孺,怕都要上城楼征战。

    打到最后,大概也和当年楚临阳差不多。

    卫韫从她神色里看出结果,他轻轻笑开。

    “所以你说,我又怎么能放心看你去送死?既然都要死了一个,不如是我。”

    “小七……”

    楚瑜皱起眉头:“如果是为了你哥哥,你不必……”

    “我不是为了我哥哥!”

    卫韫语速极快打断她,话出口的时候,两人都愣了。

    卫韫从未这样厉声同她说过话,如果不是楚瑜清晰记得自己前一刻说了什么,她甚至以为自己是说了多么冒犯的话。

    可她说了什么呢?

    她觉得,自己只是说了句实话,她与卫韫之间最大的联系,只是她是卫大夫人。

    卫韫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,如果没有着这层身份,卫韫与她,不过相识八个多月的两个陌生人,他怎么就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?

    她救他,有关爱,有仰慕,有责任,有因为重生后对生死的轻率。

    而他救她,除了责任,还能有什么呢?

    她的目光清澈平静,满是不解。卫韫看着她的目光,便明白了她在想什么,他忍不住急促呼吸起来,他捏着拳头,压抑着内心那份愤怒和不甘。

    他逼着自己不去看她,垂下眼帘,一字一句,咬牙出声:“我愿意用命救你,不是为了我哥。只是卫韫想救楚瑜,从来不是为了其他人。”

    楚瑜呆呆看着他,眼里写满了不明白。

    许久后,她看着面前像小兽扭头看着旁边的少年,她不由得笑了。

    毕竟还是少年人。

    她能冷静理智看待人与人之间相处,卫韫不过十五岁,面对一个陪伴他走过人生最艰难时刻的人,投入更多感情,也在所难免。

    楚瑜给自己找出理由来,不由得有些好笑,她抬起手,揉了一把卫韫的脑袋。

    卫韫愣了愣,他转过头来,呆呆看着楚瑜,楚瑜笑了笑道:“行,我知道了。你救我,是你心里有我,和你哥哥无关。”

    你心里有我。

    这话出来,她说得无足轻重,他听着惊若雷霆。

    有一瞬间,他甚至以为,面前这个人是明白了自己那份心思。然而迎着对方目光,他却清晰明白,这个人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。

    他心里有她,和她以为那份有的方式,截然不同。

    可他不能说出来,他甚至连拥有这份心思,都格外可耻。

    他垂下眼眸,不再说话。楚瑜静静看他仿佛一只探出爪子的小狗,又小心翼翼地、不甘心地,将那爪子伸了回去。

    她终于察觉到卫韫有那么些奇怪,可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,她只觉得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尴尬,面前人也不知掉怎么,仿佛是关上一扇门,再不愿同她说话一般。

13. 

说着,楚瑜就将赵玥保下姚勇,占了华京,与楚临阳、宋世澜结盟一系列事儿全都说了一遍。说完之后,她道:“如今卫家那边我交给顾楚生和秦时月打理,让我哥盯着,等我们回去后,顾楚生应该会将后勤财物都打理好,到时候我们同赵玥再谈,你看如何?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楚瑜看着他的神色,有些迟疑:“你有什么想法?”

    卫韫抬眼看着楚瑜,眼里全是审视。

    楚瑜被他神色看得发毛,疑惑道:“小七?”

    “你给顾楚生许诺了什么?”

    卫韫冷着声开口,楚瑜愣了愣,随后道:“你为何这样问?”

    “顾楚生什么官职,什么能力,过往有什么功绩,与你有多少信任,你能把卫家交给他?”

    卫韫一针见血,捏着拳头,盯着楚瑜:“你凭什么觉得,他能管好这么多人,他会老老实实不动手脚?”

    楚瑜被问得愣住,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
    她要如何说?

    卫韫问得对,如今的顾楚生算什么?他与她什么关系,她对他了解又能有多深?

    她要怎么和卫韫说,难道要告诉他,她陪过顾楚生二十年,她知道这个人有多少能力,知道这个人的品性,知道作为盟友来说,顾楚生再可靠不过?

    她不能说。

    她只能垂下头,小声道:“我让我哥和秦时月盯着他,应该不会出事。不过此事,的确是我莽撞。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翻滚。

    他知道不对,知道不能说出口。

    顾楚生是个真有才华的人,他知道,从他第一次见顾楚生,那个人不卑不亢同他求娶她时,他就知道这个人并非池中物。

    他信顾楚生的才能,也信他对楚瑜的情谊,那样执着的眼神,做不出背叛楚瑜的事。

    可正是如此,他才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,难以呼吸。

    “嫂嫂,你到底为什么,这么信他?”

    不该问出口,与你有何干?

    可他忍不住,他捏着拳头,指甲在肉里几乎掐出血来。楚瑜沉默着,翻着火上烤着的兔子。

    许久后,她终于道:“他一个人来凤陵城,愿随我赴死。”

    楚瑜垂下眼眸:“我想这样一个人,大概,也是值得信任的。”

    卫韫听着楚瑜的话,整颗心仿佛被什么拉扯着坠下,落入无尽深渊。

    是了,其实他们本就是相爱的,不过是阴差阳错。

    其实他问这些做什么呢,顾楚生对她的情谊又不是假的。

    他能去凤陵城甘愿同她一起赴死,比起他千里奔袭王庭的情谊,又少了几分呢?

    只是没能陪伴在她身边,他终究落了下乘。

    卫韫慢慢闭上眼睛。

    他喉头滚动,好久后,终于沙哑出声——

    知道了。

    知道了,他愿陪你赴死。

    知道了,你愿再信任他。

 

14. 

楚瑜在卫韫撒谎前一步开口拦住他,卫韫抿了抿唇,看着面前人笑意盈盈的眼,骤然就泄了气,他低头看着地面,有些自暴自弃道:“我重要还是顾楚生重要?”

    “唉?”

    楚瑜愣了愣,她等了许多理由,却没想到卫韫居然问的是这句话。

    这句话像极了小时候,楚瑜闺中密友吵架,拉扯着她说“我重要还是她重要”的时候。

    她呆呆看着卫韫,他低着头,紧抿着唇,抓着烤兔子的棍子死死不放,几乎可以看清上面泛白的骨节。

    楚瑜本来打算调笑的话顿时止在了口中,她突然意识到,她觉得是孩子气、是玩笑话的话语,在十五岁的卫韫心里,或许真的很重要。

    这让她一瞬间有些慌张,她开始思索,这个人为什么问这个问题?

    她说话都有些结巴:“你……为什么这么问啊?”

    卫韫没有答话,低头闷闷咬了一口兔子肉,含糊道:“算了,你别说了。”

    “小七,”楚瑜也不知道怎么的,心跳就有些快,她瞧着他,有些期待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很重要啊?”

    卫韫顿了顿动作,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,然而对方期待眼神看着他,他看着面前的火光,天上皓月,看着与大楚截然不同的道路和山丘,在这个彻底陌生的地方,他居然就有那么一丝松懈。

    仿佛没有人能看到他们,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和楚瑜。

    在这里,他们没有过去,也不问未来。

    就这么一次……

    他思索着,就这么一次,他想好好的,单独的,和楚瑜交谈。

    哪怕他知晓自己那些不堪的心思,哪怕他知道不对,可是能不能给他这么一段时光,哪怕日后回忆起来,也能有个念想?

    于是他没有开口否认,也没有承认,反而在对方期待的目光里,低低应了声:“嗯。”

    “我说,我愿意为你豁出命去,不是为了我哥,也不是为了责任,这话我没诓你。”

    卫韫平静又沉稳开口,只是说完之后,又觉得有那么几分逾越,他有些紧张,怕楚瑜听出些什么来。

    然而楚瑜听着这话,看着少年人似乎有些羞涩的面容,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小七,你说,我在你心里,能排第几啊?”

    卫韫没想到楚瑜会问这个问题,他认真想了想,接着道:“我父兄已经没了,如今你与我母亲,在我心里分量最重。”

    楚瑜听着这话,忍不住笑开。她看着面前人,对方平静又坚定的少年面孔在火光下镀出暖意,她慢慢道:“小七,虽然你以后长大,会遇到你真正重要的人,可是如今你能把我放在心里,我就很高兴。”

    “能被人这么珍视,”楚瑜靠着山丘,将手放在脑后,看着天上的星星,笑着道:“我觉得很高兴。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就转头看着她,有些好奇楚瑜为什么这么开心,然而楚瑜却是闭着眼睛,一言不发。

    她闭上眼睛,他才能肆无忌惮看她,她不睁眼,他就不挪眼。

    月光下的姑娘真好看啊。

    她瘦了许多,脸上线条轮廓变得越发清晰,眉眼也变得立体起来。她的眉毛是标准的柳叶眉,眼睛带着上挑的弧度,总是在笑着一般。鼻梁高挺,薄唇细长,明明是个姑娘,却因洒脱的气质,带了几许英气。

    他静静凝视她,见她一直没睁眼,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,然后慢慢躺在她边上。

    他侧着看她,听她笑着道:“小七,你问我你和顾楚生谁重要。”

    “嗯。”

    卫韫瞧着她,发出鼻音。

    然而此时此刻,他却觉得,其实这个答案似乎也没那么重要。

    她在身边,他就觉得,无论什么答案,他都觉得,还好。

    他凝视着她的轮廓,听见楚瑜含着笑的声音。

    “他啊……是个很好的官员,很好的盟友,很好的上司,很好的下属。可是你要问对于我而言,他和你谁重要,小七……”

    楚瑜翻过身来,正对着卫韫,含笑叹息:“你也把自己想得太不重要了。”

    “你在我心里啊,也是我能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啊。”

    说着,楚瑜含笑张开眼睛,然后她就看见了对面的卫韫。

    卫韫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睁眼,又或许是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,就睁大眼睛,呆呆看着她。

    他眼若琉璃,落满了星光,映照着她。

    他们离得太近,近到那一瞬间,楚瑜居然能感受到他呼吸出来的气息与她的纠缠在一起,仿佛是两根丝线,缠绕、纠葛,交织着往上攀去。

    楚瑜看着对面的卫韫,整个人都呆了。

    她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温度,这个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脸上所有瑕疵,似乎只要再近那么一点点,就能触碰到对方柔软的唇。

    将他从水里捞出来时的画面冲入楚瑜脑海中,楚瑜盯着对方的唇瓣,竟是莫名回忆起了那一刻。

    那冰凉的、柔软的、带了些许甘甜的感觉冲入脑海,震得楚瑜整个人都没敢动弹。

    火焰噼里啪啦响在旁边,卫韫喉头微动,楚瑜骤然清醒。

    然而她不敢动,她只是收回目光,克制住自己那些奇怪的想法。

    王八蛋。

    楚瑜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。

    在想些什么呢,王八蛋。

    卫韫也不敢动,方才那瞬间,他明显察觉出了自己某些奇异的变化。他根本不敢看楚瑜的唇,他只能盯着对方眼睛,在对方神色清明的时候,也跟着清醒。

    所有步伐都被对方带着,她要沉沦就沉沦,她要清醒就清醒。

    他毫无还击之力,只能丢盔弃甲,兵败如倒山。

 

15. 

“等以后,战火平定,天下安稳,我重振卫家门楣,嫂嫂,”他轻声许诺:“我会让您成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,我卫府独一无二的大夫人,谁都欺负不了你,你要什么,我都给你。”

    楚瑜微微一愣,她恍惚想起一个人来。

    上辈子卫家的大夫人,清平郡主。

    她心里居然有了几分苦涩,然而她不忍拂了少年这份好意,哪怕她知道,这个人早晚要长大。

    有一天他会娶妻生子,会迎来卫府真正的大夫人。

    而那时候……

    也是她该离开的时候。

    人总该有自己的人生,谁都要有自己的家。鸟儿长大会离巢,猫儿长大要离家,身为长辈,再想留住这个人,在自己身边无忧无虑,陪伴一生,却都不的不面对有一天他们要离开的事实。

    终有一天他们会长大,终有一天你会发现,你想付出和操心,却没了对象。

    那时候楚瑜如此想着,然而她却忘了——

    卫韫从来不是她的晚辈。

    从来不是。

    她不说话,卫韫靠着她,似乎察觉到面前这个人突然低落下去的心情。他闭着眼睛,听着她的心跳:“嫂嫂为什么不开心?”

    “也没有不开心啦。”

    楚瑜笑了笑道:“就觉得我们小七果然会说话,但是有一天,你会长大的。”

    “等战事平定,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,你妻子进门,我再当卫家大夫人,不合适的。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环着楚瑜,沙哑道:“我不娶。”

    “你现在这个年纪,不想娶妻也正常。但等你弱冠,怕就由不得你了。”

    楚瑜轻笑:“你别怕娶到不好的姑娘,嫂子帮你看着,不会给你娶个母老虎的。”

    “我不娶。”

    “你别怕啊,”楚瑜见卫韫的反应,忍不住有了逗弄的心思:“你知道清平郡主吗,我帮你……”

    “我不娶我不要我谁都不娶!”

    卫韫怒吼出声来,旋即急促咳嗽出声来,楚瑜吓了一跳,慌忙道:“你别急我逗你玩儿呢,我不说了,这事儿还早。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死死抱着她,抿紧了唇,呼吸又急又重。

    楚瑜加快了往前的步伐,一座土石搭建的城墙出现在了眼前。楚瑜焦急道:“小七你没事儿吧?”

    “没事。”

    卫韫虚弱出声来,带了几分委屈。

    楚瑜想了想,卫韫毕竟少年人,这玩笑或许大了些。她叹了口气道:“我给你道歉,方才是我瞎说。我一开始想到你要娶妻了,想想有点难过,后来开玩笑说过了,你别着急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卫韫愣了愣,片刻后,他慢慢道:“我不娶妻。”

    楚瑜不敢多说了,只是应声,然后就听卫韫沙哑的声音:“所以你别担心,更别难过。”

    “只有你不抛下我走了,没有我离开。”

    楚瑜听着这话,心上狂跳不止,手心有些出汗。

    旋即就听卫韫道:“我有喜欢的人了,但我娶不到,您就同我在卫府,相依为命吧。”

    楚瑜舒了口气,正要说什么,就听卫韫转了话题:“沙城到了。”

    楚瑜知道他不想再谈,她不知道为什么,也不敢再谈,笑着道:“嗯,你装成我弟弟,我带你入城。”

    “丈夫吧。”

    卫韫开口,楚瑜愣了愣。

    卫韫捏着拳头,艰难道:“离原本的身份越远越好。”

    楚瑜反应过来,点了点头。

    然而卫韫却觉得有什么有什么压在胸口,压得他喘不出气来。

    可他却还是想要这一次。

    就一次。

    让他犯上,让他逾越,仅此一次。

16. 

很奇怪,在荒郊野外的时候,她其实离他更近,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想。

    可是这么好好躺在床上,盖着被子,看着夜里床上吊着的坠子轻轻摇晃,他脑子里居然全是楚瑜背对着他铺床的模样。

    有那么一瞬间,似乎是灯火太暗,他居然觉得,那一刻的楚瑜,似乎穿着红色的嫁衣。

    她穿着嫁衣,在给他铺床。

    卫韫捏紧了拳头,过了一会儿,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。

   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,他蜷缩起身子,将所有欲望忍耐下去。

    他觉得自己恶心,特别恶心。

 

17. 

楚瑜回来时,就看见卫韫正低着头在做花环。

    灯火落在卫韫身上,少年湖蓝色广袖垂落在两侧,他似乎努力在学着像个大人,却仍旧在低头那瞬间,露出少年人独有那份青涩和温柔。

    他耳根有些泛红,手不甚灵巧将花放入柳条上,那能握八十斤长枪的双手,捻着花儿,格外小心谨慎。

    楚瑜也不知道怎么,竟就不敢上去打扰,她站在不远处,看见着人来人往,直到卫韫做好花环,抬起头来,看见楚瑜。

    他眼中有一瞬诧异,随后就弯眉笑起来。

    那山河岁月都落在他眼里,他温和出声。

    “阿瑜,你过来。”

楚瑜站在那里没动。

    她静静瞧着他,就觉得周边声音似乎都慢慢变得安静, 仿佛是站在水面上, 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。

    声音被这些水隔开, 变得格外遥远模糊, 只有那个人,在这仿佛被蕴了雾气的世界里,格外明晰。他举着自己做的花环,笑容里带了几分羞涩,楚瑜静静看着,觉得有什么在心里一下一下冲击着往上。仿佛是一颗种子,压在那心脏深处, 努力的撞击着血肉, 想要破土而出。

 

 

18. 

 

沈无双暴怒出声,他捏着拳头,红着眼:“我宁愿死的是我!可人死了你要怎么办,人死了,所以我一辈子不能高兴不能笑不能欢喜不能喜欢人,你能你试试啊!”

    “这世上哪个伪君子不想着存天理灭人欲,可是灭得了吗?!人就是人,你他妈充当什么圣人啊!我喜欢她我碍着谁,我喜欢她,我没逼她,我就是喜欢她,我觉得遇见她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,也不行吗?!就算我有罪请罪,也该是黄泉路上我去给我哥请,你们一个二个,又算老几?!”

    说完,他猛地转身,大步朝着前堂走了出去。

    卫韫停在长廊上,目光变化不定。

    沈无双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回荡。

    他喜欢她,有错吗?

    他不说出来,他不言语,他静静等候陪伴,难道一份喜欢,都容不下吗。

    他不是圣人,他灭不了人欲,喜欢一个人他控制不了,爱一个人他抑制不住。他只能画地为牢,将自己圈在这个小世界里,默默喜欢。

    他喜欢这个人。

    特别喜欢,又怎么样?

    卫韫的手微微颤抖,脑海里无数思绪翻涌,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
    他不挣扎,也不想挣扎,他一直负重前行,一直耻于这份感情,然而这一刻,他却骤然想明白。

    遇见她是这辈子最美好的事,他不羞耻。

    或许有错,可是日后黄泉路上,他去找卫珺道歉,这辈子,他只能如此。

    只是他没有沈无双的莽撞,他那些激动澎湃的心情,全部都藏在心底,他拼了命去抚平,让他安静下去。

19. 

楚瑜没回他,只是看着远处道:“真好看啊,我这辈子,好多年,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。”

    卫韫听着她的声音,看向远处灯火缓慢升向天空。

    那是大楚完全看不到的景象,合着远处的铃声,百姓诵经之声,整个夜晚,呈现出一种远离尘世的平静感。唯一在他身边的,只有楚瑜缓慢又沙哑的声音。

    “我好像一直在跑,一直停不下来。他不喜欢我,阿锦讨厌我,所有人都不喜欢我。我一个人凄凄惨惨过了好久。后来来到卫家吧,又没放松过一刻,你看我嫁过来发生了多少事儿啊,咱们就没停下来过。”

    楚瑜轻笑:“我现在坐在这儿,还像做梦一样。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静静看着远处,楚瑜回过头,便被眼前少年吸引。

    他的目光里落着远处灯火,水蓝色广袖长衫让他带着几分书生气,他的神色从容又平静,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。

    似乎时间空间都在这一刻停止,这世上一切与她无关。

    她突然认不出来他是谁,又或者不想认出。

    她就是这么静静看着他,觉得这个人美好得不像人间真实。

    卫韫察觉到她的目光,转过头来。

    他们挨得很近,呼吸缠绕,目光纠缠。

    只是那么一眼,她似乎就落入了他的眼睛里。

    远处祈祷声一波一波传过来,楚瑜仰头静静瞧着他。

    卫韫心微微一颤,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根本没有对方的言语,他就低下头,慢慢将唇落在了对方的唇上。

    他的动作很缓,很慢,他想,只要她有任何反抗,他就停下来。

    可是没有。

    任凭他心如擂鼓,她都巍然不动。

    少年人的吻带着月色的凉意,就是两唇轻轻相碰,虔诚又干净。

    他闭上眼睛,睫毛微微颤抖。而楚瑜觉得自己深陷在一场梦境里,美好得让她忍不住弯起嘴角,直到最后,她轻轻一笑,低头埋进他肩颈。

    卫韫呼吸还有些急促,他不敢动,楚瑜就在他怀里轻笑,他怕她掉下去,抬手抱住她,固定住她的身子。

    没多久,她在他怀里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。

    卫韫的心跳随着她的呼吸慢慢平复,他的袖子盖在她的背上,给了她温度。

    他嗅着她发间的味道,好久后,轻叹出声。

    “傻姑娘。”

 

20. 

没了片刻,药效开始发作,卫韫终于忍不住,猛地从浴桶里起来,楚瑜眼疾手快,按在他肩上,一把将他按下去。然而他开始拼命挣扎,嘶哑着喊:“我疼……嫂嫂,我疼……”

    听到这一声“嫂嫂”,帮忙按人的沈无双微微一愣,抬眼看向楚瑜。

    然而楚瑜全身心就在卫韫身上,她死死按着挣扎的卫韫,大颗大颗汗从卫韫头上落下来,卫韫拼了命想要出来,沈无双和楚瑜两个人按着他,卫韫在疼痛里慢慢清醒了几分。

    他睁开眼睛,看见面前站着的楚瑜,他忍不住伸出手去,颤抖着自己,沙哑着喊:“抱抱我……”

    楚瑜微微一愣,她看着颤抖着的卫韫,看着他张着手,苍白着脸,反复道:“抱抱我……求你了……”

    楚瑜站在浴桶边上,将人拢进怀里。

    他的额头抵在她腹间,他似乎将整个人都依靠在她身上,低低喘息。

    沈无双愣愣看着他们两个人,看到卫韫在她怀里安静下来,他想了想,转身走了出去。

    楚瑜抱着卫韫,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,卫韫克制着自己所有动作,只是用额头轻轻靠在她腹间,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,听着她的心跳。

    “嫂嫂……”

    他低声呢喃:“我好想父亲,大哥……”

    楚瑜眼中酸涩,她忍不住收紧了手,将这个人抱紧了一些。

    她想应答,可她无法应答。

    他思念着那些死去的人,她没办法让他们活过来。

    她骤然发现,原来卫韫在她心里,已经是这么重要的人,重要到他一句话,她就恨不得赴汤蹈火去给他完成。她垂着眼眸,沙哑出声:“我还在呢……”

    你大哥不在了,我还在呢。

 

21.

她忙出去打水,沈无双站在门口,有些犹豫道:“那个……卫夫人。”

    楚瑜顿住步子,沈无双喃喃道:“你……是他嫂嫂啊?”

    楚瑜沉默片刻,如今与沈无双也算熟识,他既然看出来,她也不再隐瞒,点了点头,镇定道:“妾身实乃卫府大夫人,原卫府世子卫珺之妻。只因在外不便,怕招惹是非,故而装作夫妻,还望沈大夫见谅。”

    沈无双赶紧点头,忙道:“明白,我明白。”

   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昨夜卫韫的话来,他心里不由得苦涩,终于明白,卫韫哪里是想骂他?

    那分明是从他这里,想找一份出路。

 

22. 

卫韫没说话,沈无双想了想,终于道:“你……喜欢她?”

    这个她不用提,两人心知肚明是谁。

    卫韫闭上眼,低低应了一声“嗯”。

    这坦坦荡荡的态度,反而让沈无双有些不知所措了,他低着头找着穴位,漫不经心道:“她知道吗?”

    “不知道。”

    “那你想让她知道吗?”

    卫韫沉默了,许久后,他慢慢道:“等一等。”

    “等什么?”沈无双有些疑惑,卫韫看着床上因风轻轻摇曳的结绳,慢慢道:“如今我在刀尖上走了,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一步。等我走完了这段路,报了家仇,平了天下,确认我能护住她……”

    说到这里,他还是犹豫,最后才道:“且再看她。”

    “你这人,”沈无双忍不住笑了:“可真是够能忍的。”

    卫韫轻笑,目光里却装了几许难过。

    “不是我能忍,我总不能让她在卫家,再守第二次寡。”

    “那万一这中间,她爱上其他人了呢?”

    沈无双有些疑惑,听到这话,卫韫抿了抿唇,却是道:“不会。”

    沈无双挑眉,卫韫看着远方:“我在她身边。”

23. 

卫韫背对着她,跪坐在垫子上。

    他面前放着一把剑,楚瑜认识,那是卫韫随身带着的剑。

    “这把剑是我哥给我的。”

    他知道来人是谁,沙哑出声。

    楚瑜朝他走过去,听他道:“我曾在白帝谷许诺,我会用这把剑亲手杀了仇人,为他们报仇。”

    “我以为我可以做到。”

    他身子微微颤抖:“我以为,复仇这条路上,我只要杀光所有挡住我前路的人就可以。”

    楚瑜停在他背后,卫韫慢慢闭上眼睛。

    “可若挡在我面前的是黎民百姓怎么办?若是所有人拦我阻我,怎么办?”

    “可凭什么……”

    “凭什么,他做错了事就什么惩罚都不用。”

    卫韫捏紧拳头,整个人蜷缩起来,似乎是痛极了的模样。

    他看着那把剑,狠狠盯着那把剑,艰难出声:“凭什么,他做了这样十恶不赦的事,等他做好事,就可以一清二白,就可以摇身一变,成为一名圣君。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抬头看向那把剑,平静出声:“要做什么,你不知道吗?”

    卫韫愣在原地,楚瑜蹲下身去,她抬手捏住卫韫的下巴,将他板了过来。

    少年满脸是泪,神色却如鹰一般锐利沉着。

    他们在暗夜里对视,烛火烁烁,在他们眼里,如火焰一般跳跃燃烧。

    楚瑜逼着他看着她,他迎上她的目光,就不再退让。

    两人在暗夜中纠缠撕咬,楚瑜平静道:“天子无德,大道当逆。他披着人皮,你就撕了他的人皮,他想将过去一笔勾销,你就把那些血端出来,一盆一盆泼上去!”

    卫韫唇微微颤抖,楚瑜盯着他:“卫韫。”

    她叫他,每一个字都如刀剑林立。

    “这条路,我陪你。”

    “这条路,千难万难,刀山火海,万人唾骂,白骨成堆,我都陪着你。”

    听见这话的瞬间,卫韫猛地扑上来,死死抱住楚瑜。

    他们在黑夜里拥抱在一起,他的眼泪落在她肩头。

    他从来没觉得,这辈子他不能失去楚瑜。

    然而这一刻,他却觉得,这一辈子,他都不能失去楚瑜。

    这条路,她陪他,那他就背着她。

    那满地鲜血不染她身,那尘土泥泞不沾她裙。

    千难万难,刀山火海,万人唾骂,白骨成堆,她陪着他一世,他就护她一生。

    你愿我永如少年,我护你一世周全。

 

24.

看着他的目光,顾楚生轻轻笑了。

    “小侯爷恼怒什么?”

    “你以后,”他冷声开口:“离我嫂嫂远一点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顾楚生眼里带了冷意,面上仍旧笑意盈盈。

    “这句话,您不该对自己说吗?”

    “半夜三更,孤男寡女,瓜田李下,她一贯没有男女大防,卫家百年高门,也没教过你礼义廉耻吗?!”

    “那顾家教过你了?!”

    卫韫冷笑:“顾楚生,你这些下作手段,你自己比我清楚。我嫂嫂乃卫家大夫人,就算要改嫁,那也是三媒六娉明媒正娶,容得你区区金部主事如此百般纠缠?”

    “改嫁?”顾楚生玩味出声:“您真会让她改嫁?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看着顾楚生,顾楚生眼光太锐利,仿若刀剑,直直刺在他心底。

    他嘲讽,他讥笑,他虽然没有说话,可是卫韫却觉得,他每一个眼神,都充满鄙夷。

    “卫韫,”他慢慢开口,神色冷漠:“你对得起你哥吗?”

    卫韫慢慢捏起拳头,顾楚生走向他:“她是你嫂嫂,你对她那份心思,不龌龊吗?”

    说着,顾楚生停在他面前。

    他离他很近,两人面对面,咫尺之隔,谁也没有让,谁也没有退。

    顾楚生与他差不多高,那算艳丽的眼微微弯起,笑意却不见眼底:“你自己想起来,不觉得恶心吗?”

    “我为什么要恶心?”

    卫韫迎着他的目光,一字一句,平静出声:“我喜欢她,我为什么要恶心?”

    “你还真敢说!”

    “我为什么不敢?”

    卫韫看着他,脑中闪过楚瑜的影子,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找到了某种力量,他慢慢镇定下来,认真看着顾楚生。

    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句话,然而如今说出口来,竟然觉得,也……并没有那么可怕。

    他认认真真,再次重复:“我喜欢她,很喜欢她。”

    “我没伤天害理,我没伤害别人,我喜欢一个人,我把她放在心里,我有错吗?”

    “可她是你嫂嫂。”

    “那又如何?!”

    卫韫提了声音:“我兄长不在,有一天她也会喜欢别人,如果她注定要喜欢一个人,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?”

    “那人不会是你!”

    顾楚生觉得有血腥味泛上来,他说得斩钉截铁,然而看着面前少年清澈的眼睛,他却觉得害怕。

    他并不是真的那么肯定。

    他过去一贯知道卫韫优秀,或者说卫家人,风骨在此,都是令楚瑜仰慕的存在。

    上辈子的卫珺是他心里一根刺,他一辈子都会想,如果当年卫珺没死,如果当年楚瑜嫁给卫珺,楚瑜是不是还喜欢他。

    他每想一次,就需要楚瑜证明一次。

    面对卫家,面对卫韫,他骨子里就有那么一份自卑在。

    他没有这个人的光明磊落,没有这个人的坦荡宽容。他自己有的没有的,他知道得一清二楚,而楚瑜是怎样一个人,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。

    若说上辈子的卫韫还被这世道给毁了大半,那这辈子站在他面前神色坚韧清澈的少年,则是他所知道,楚瑜最想要的存在。

    可他不能说,他看着卫韫的目光,捏着拳头,强撑着自己:“她喜欢我,从十二岁那年开始……”

    “然后在十五岁结束。”

    卫韫平静出声:“顾楚生,她已经不喜欢你了。她开始了新的人生,如果你是真的爱她,真的想对她好,放过她。”

    “然后方便你是吗?”

    顾楚生嘲讽开口,卫韫沉默了片刻,终于道:“顾楚生,被你爱着,真的很痛苦。”

    顾楚生微微一愣,卫韫将手放在心口:“我喜欢她,我放在心里,我守护她,我追求她。可是我不强求。”

    “我希望她过得好,过得开心。如果没有我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更好,”卫韫觉得这话说出来,心里就是尖锐的疼,然而他却还是干涩出声:“那我可以放手。感情是包容,是牺牲,是放手,是理解。不是你喜欢她,无论如何,她都该属于你。”

    “你懂什么?”顾楚生颤抖着开口,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,这些话仿佛是刀斧砍在他心上,他连声音都带着颤意:“你喜欢她多久?你为她做过多少事?卫韫我告诉你,你这份喜欢值不了多少钱,你以为你为什么喜欢她?不是因为她多好,只是因为你年少。”

    “你看过外面的世界吗?你看过几个女人?你经历过几个人对你好?你不过是,刚好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,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,于是你拼命想抓住她。你爱的哪里是这个人?你爱的是你心里那份软弱,爱的是她刚刚好,填补你心里那份软弱。”

    顾楚生说着,眼前回荡的,却是年少的自己。

    哪一份爱不是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,他说卫韫,他自己当年,怎么不是从女子夜雨剑挑车帘那一刻开始爱上?

    然而他不懂,他不明白,所以他嫉妒,这个人怎么就能比当年的自己,早早明白这么多?

    于是他抓着他的痛脚,冷着声:“卫韫你信不信,你只要和她分开五年,你只要再遇到几个对你好的女人,你就会发现,你这份感情就是少年暮艾那一份悸动。你对于她,敬重、感激,甚至于你有着少年人的欲望和怜爱,可是这不是爱。”

    “不是爱情的感情,这是折辱。”

    这话让卫韫微微一愣,顾楚生看着他愣神,沙哑着声音,慢慢道:“卫小侯爷……”

    他声音里带了恳求:“我喜欢这个人,太多年了。”

    足足三十二年。

    他用了十二年时间喜欢她,用了二十年时间,知道自己喜欢她。

    “我遇见过很多人,我走过很多路,最后才确定,我是真的爱她。感情哪里这么简单?你还这么年轻,你怎么就知道,自己就是真的喜欢她?”

    “她向来是个胆小懦弱的人,可她决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,就会什么都给他,全心全意付出。如果她付出了所有,你才发现这不过是你年少时的冲动,你忍心吗?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许久后,他提醒他:“顾楚生,你只比我大两岁。”

    顾楚生没有说话,他满脸是泪。

    卫韫的目光让他慢慢清醒,他笑出声来:“是,所以我不知道,你也不知道。”

    “卫韫,”他平静出声:“你我做个约定。”

    卫韫平静不语,顾楚生慢慢道:“我知道你会去北境,我也知道你要在那里谋划卫家的出路,你在北境的时间,我不会追求她,我只会做好我的本分,在华京拼了我的命,保她无虞。”

    “而你,也只做好你的本分。”

    卫韫看着面前人,并不说话,他端起酒杯,平静开口:“好。”

    “北境不平,江山不定,我只是你的盟友顾楚生。”

    顾楚生给自己倒了酒,举杯看向卫韫:“待你南归,你我各凭手段,愿得盛世太平……”

    卫韫明白顾楚生的意思,举杯与他相碰,看着他的眼睛,声如珠玉击瓷:“许以江山为聘。”

 

25.

她艰难往床上挪去,掀开床帘想要躺下去,然而也就是在掀开床帘那一瞬之间,一只手从里面猛地探了出来!楚瑜下意识一个闪身,却还是被对方抓住手腕直接拖进床里!

    对方并没有杀意,他似乎只是想制住她,楚瑜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,凭借本能一个旋身,让对方的手被扭转到一个被迫放手的角度后,便朝着床外冲出去。然而对方却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,就要将她拖回来!

    她的头发被抓散开去,衣服也被扯开落到肩头,狠狠撞到对方胸前。

    这是个男人。

   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。

    楚瑜因失血太多,神智有些模糊,却从身后的气息里感知到了这个人的情况。

    他一手将她两手扣在身后,一手扣在她的脖颈之间,如清泉击瓷一般的声音沉稳平静,不带一丝情绪,淡道:“把东西交出来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楚瑜就知道对方是认错了人,然而此刻她咽喉被锁住,几乎发不出什么声来。她拼命挣扎,而这时候,卫韫也终于察觉了几分不对劲。

    他手指在她喉间上微微摩挲了一下,不由得皱起了眉头。

    她没有喉结……

    那个人虽然是化作女人逃跑的,身形上也极像女人,然而的的确确,该是个男人才是。

    卫韫脸色一变,将楚瑜猛地扔开,楚瑜迅速翻身,缩在了床脚,用力拉扯住自己的衣衫,遮挡住自己的肩头。

    然而方才衣服早已被这个人撕裂了去,哪怕尽量扯着,也露出了脖颈之下一部分雪嫩的肌肤。

    她平静又警惕盯着对方,整个身子呈现出防御的姿态,而对方盯着她的面容,眼中慢慢露出诧异之色来。

    黑暗中两个人各在床头一边,楚瑜暗中将匕首滑落至掌心,死死盯着对面的青年。

    对面青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,剑放在他手边,月华色长衫在黑色中显得分明许多,面上白玉面具也与月色区分开来。

    他身形挺拔,呼吸未见一丝紊乱,方才的一番打斗,似乎对他没有半点影响。

    高手。

    楚瑜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,她压制住身上的疼痛,沙哑出声。

    “因被追杀,误入房中,还望英雄见谅。在下这就离开,不干扰英雄行事。”

    说着,楚瑜便挣扎着下床,往外走去。

    她觉得伤口越来越疼,头也有些发晕,走了没几步,她突然觉得无力,整个人双膝一软,便要跪下下去。

    也就是这时,一只大手从身后递来,一把扶住了她。

    “养伤。”

    对方平静出声,楚瑜喘着粗气,艰难抬头,看见对方复杂的眼。

    她觉得他有些熟悉,却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。

    此刻也容不得她拒绝什么,只能是点了点头:“多谢英雄。”

    卫韫抿了抿唇,低低说了句:“失礼了。”

    说着,他弯下腰去,将楚瑜打横抱起来,开门走了出去。

    侍卫们立刻冲出,忙道:“主子,人抓到了?!”

    “叫大夫过来。”

    卫韫平静出声:“顺手救了位夫人。”

    侍卫们愣了愣,片刻后,众人:“!!!”

    不得了了,单身十八年的小侯爷半路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了!

 

26. 

哪怕如今这个人要平静从容许多,然而那种被人珍爱的安全感,却一模一样。

    她轻轻笑起来。

    “说句冒犯的话。”楚瑜看着卫韫,坦诚开口:“看见公孙先生,我也不知道怎么了,就想起了我那亡故的夫君。”

    卫韫动作微微一顿,他看着楚瑜眼中有了怀念。

    “有没有人同您说过,您与卫珺世子,真是像极了。”

    这话仿佛是刀扎进心里,划出一刀长长的伤口。

    卫韫看着楚瑜,他将所有情绪锁牢在心底,看上去神色淡然,无喜无悲。

    楚瑜想了想:“您认识卫珺世子吗?”

    卫韫面色不动,好久后,他才慢慢开口,声音干涩又迟缓。

    “认识。”

    不仅认识,而且如此亲近。

    他曾经在少年时梦想,要活成哥哥一样的人。等他真的长大,听见一个人说他像极了哥哥,他骤然发现--

    原来他谁都不想当,他只想当卫韫。

    被人喜欢,就该独一无二喜欢的卫七郎,卫韫。

 

27. 

他神色平静,但却带着股子说不出的阴郁。看着这样的顾楚生,楚瑜骤然想起上辈子那个人,那个内阁首辅、那个废了她武功、那个将她困在乾阳六年的顾楚生。

    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,却鼓足勇气与顾楚生静静对视,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,淡声道:“顾大人,您在这里做什么?”

    “你怕什么?”

    顾楚生轻笑开来,楚瑜不敢直视他的目光,转过眼去,平静道:“顾大人说什么,我不懂。”

    “你害怕的时候会捏着你袖子里的匕首,右肩会比左肩轻微低一些,你会看其他地方,不敢直视那个让你害怕的人。”

    顾楚生说着,从黑暗中走出来,他踏着月色来到楚瑜面前,双手拢在胸口,微微弯腰,盯着楚瑜,面上带着笑意:“卫大夫人,我有什么让你好怕?”

    “我害过你吗?我对你做过什么吗?”他温言细语:“我只是拒绝过你一次,可我后来做得还不够好吗?我去昆阳前等了你一天,我去到昆阳后为了你拼命回来。我为了谁冒着被姚勇杀了的险投靠卫家,我为了谁独身奔赴凤陵,我又是为了谁为在卫家和赵玥之间保持中立,卫大夫人,”他猛地提声,他抬手猛地按到楚瑜旁边的墙上,怒道:“你怕我做什么?!”

    “顾楚生,”那人的温度让楚瑜微微颤抖,这个夜晚的顾楚生,让楚瑜的记忆疯狂翻涌出来,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,平静道:“你冷静一点。”

    “你投靠卫家,是因为你需要卫韫的帮助,让你走到金部主事的位置。”

    上辈子他也是投靠卫家,只是这辈子更早一点。

    “你来凤陵,是为了避开卫韫和赵玥的斗争。你的确有为了我的存在,可是顾楚生,你我之间,我说的很清楚,非常清楚。”

    楚瑜抬眼看他,慢慢开口:“你站在卫韫和赵玥之间,也不是为了我,而是因为,你是赵玥的恩人,你也曾帮我卫家,你不站队,以卫韫和赵玥的性子,谁都不会为难你。顾楚生,你算计得清清楚楚,何必将所有原由都推给我?”

    顾楚生没说话,他急促喘息着,他看着楚瑜,沙哑出声:“你怎么能这么想?”

    酒气扑面而来,楚瑜皱了皱眉头,她听他声音里带着哭腔:“你就这么想我?这么多年了,是石头心也该化了。我哪里做的不好,你同我说我哪里不好?我守着你等着你,你不喜欢我没关系,可你怎么能喜欢别人?!”

    楚瑜微微一愣,顾楚生捏着她的下巴,提高了声音:“他公孙澜算得上什么东西,和我抢人?!楚瑜你给我听明白,”他一字一句,咬牙出声:“你是我的人,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,哪一辈子,你都是我顾楚生的妻子。”

    “你不能离开我……”他的手微微颤抖,楚瑜抬眼看他。

    “放手。”她平静开口:“这里动手,谁都不好看。”

    顾楚生没说话,他慢慢笑了。

    “你要对我动手?是打算打我还是杀了我?”他眼里带着狼一般的疯狂,在楚瑜反应过来之前,他一手捏着她的下巴,一手猛地抱紧她,低头就亲了下去!

    楚瑜猛地挣扎起来,顾楚生的唇吻在她柔软的唇上。

    二十五年。

    顾楚生眼泪落下来,再一次这样亲吻他,于他而言,已经足足二十五年。

    只是这份温柔甚至没来得及到人心里,顾楚生就感觉身边风凌厉而来,随后他脸上一阵剧痛,整个人便被人抓着砸到了地上!

    随后一个清朗的青年音暴怒而起,带着完全不属于华京的北方音调——

    “顾楚生我草你大爷!”

 

28. 

过了一会儿,终于到了门口,楚瑜卷了帘子出来,就看见卫韫恭敬立在旁边。楚瑜从卫韫身边走过,淡道:“跟我来。”

    卫韫面上一派淡定,内心却早就是翻天覆地了。他硬着头皮跟在楚瑜后面,思索着等一会儿该说些什么。

    楚瑜这个态度,明显是知道他是谁了,就等着他去自首。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去怎么自首。

    他本来想着,带着面具,顶着公孙澜的身份,胡作非为一段时间,等回去之后,把所有锅都推在公孙澜身上。可如今楚瑜已经知道他是卫韫,之前的事情要怎么解释?

    没了这层面具,所有事,他想起来都觉得尴尬。

    他心乱如麻,不敢面对,不敢抬头,就跟在楚瑜后面,到了楚瑜房中,楚瑜坐到正上方斜塌上,抬手道:“坐。”

    卫韫“扑通”一下,就跪坐在地上,腰挺得笔直,手颇有些紧张放在双膝上,低头看着地面,仿佛是跪在楚瑜面前一般。

    楚瑜将鞭子从袖子里掏出来,静静瞧着他:“面具摘了。”

    卫韫果断抬手,将面具摘了,放在一边,继续低着头。

    楚瑜皱起眉头,看着那火烧伤的疤痕,不满道:“还有一层。”

    卫韫犹豫了一下,楚瑜低头叹了口气:“你长大了,我也管不了你。去了四年,在边境当了四年侯爷,早就将府里的人忘得干干净净,哪里还记得嫂嫂……”

    “我摘。”卫韫怕了楚瑜,赶忙抬手,止住她接下来的话:“我摘。”

    说着,卫韫抬手去拉扯着黏在脸上的缝。他心跳得飞快,楚瑜静静瞧着,也不知道为什么,随着对方的动作,自己竟然也有些紧张。

    时隔四年,终于要见到这个人,无端端竟是有些近乡情怯之感。

    可她面上依旧故作镇定,看着卫韫将面具一点点撕下来,放在一边,然后一直低着头,没敢抬头。

    楚瑜站起身来,停在他面前,平静道:“为什么不抬头?”

    卫韫实话实说,低声道:“没脸。”

    楚瑜被这话逗笑了,从他打顾楚生开始,她就觉得,这脾气实在是不像一个谋士书生,倒是像极了当年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侯爷。

    楚瑜抿了唇,克制住自己的笑意,板着脸道:“知道没脸,还敢这样戏弄我?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似是知道错了。

    楚瑜瞧着他,觉得像个孩子一般。她叹了口气,有些无奈开口:“你也十九了,明年就要加冠,怎么还像一个孩子一般?这样作弄嫂嫂,你可是觉得开心了?”

    卫韫抿着唇,他听着楚瑜的话,无力感又涌了上来。

    又是这样。

    在她心里,他大概一辈子都是个孩子。

    可是他早已不是了。

    如果说四年前他还可以说是不知自己心意的少年,可如今他看过了四年大好山河,他见过千千万万人来人往,他在这湍急的世间浮沉漂泊,最后却仍旧牢记着那个人,这样的他——应当算的上是个男人了。

    他不甘心她的语气,但一切到了唇齿间,他又无能无力。他不敢说,不能说,只能低着头,用头发遮住自己的情绪。

    楚瑜见他不答话,她蹲下身子,平视着他:“罢了,就算觉得丢脸,也该抬头,让我瞧瞧,我们小七长成什么样了?”

    卫韫依旧低头不动,楚瑜用鞭子抬起他下巴。

    一张清俊的猛地撞入她的视线。

    他瘦了许多,五官立体,棱角分明,退去了少年那点可爱的圆润,干净利落的线条,让他已然完全是青年的模样。

    他生得俊美,刚好介于阴阳之间平衡的那一点。增一分太柔,削一点过刚。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好颜色,丹凤眼静静瞧着你,就感觉那眼角之间似乎蕴含着些许数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情谊,让人心砰砰直跳。然而这样的颜色并不会让他显得妖艳阴柔,他整张脸看起来带着一股华京难有的坚毅英气,整个人如亭亭修竹,美韧且刚。

    楚瑜瞧着那张脸,猛地仿佛是回到了上辈子。她出华京去,他站在马车外同她交谈。

    那时候他其实还比如今要英俊一些,带着成熟男子的气息,又冷又孤独。然而那主要也是气质上的改变,如今五官上与那时候,已经是完全差不多了。

    楚瑜呆呆看着他,或许是时间久了些,卫韫被她看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了,小声道:“嫂嫂……”

    楚瑜猛地回神,呐呐将鞭子收了回来。她站起身来,退了一步,平复了一会儿心情,这才笑起来。

    “四年不见,变化这样大,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。”

    楚瑜叹了口气,神色温和:“小七,你一人在外,怕是受苦了吧?”

    卫韫跪在地上,在外风霜雪雨,他没觉得有半分难过委屈,可听着楚瑜这一句话,他竟然就觉得自己仿若一个孩子一般,那一人独行的孤独和四年不见的思念混杂在一起,让他觉得万分委屈。

    他沙哑了声音,仰头瞧着她。

    他想求她往前走一点,这样他就可以伸出手,抱着她,将额头抵在她腹间,说一声,是啊,好苦。

    可是他不能这样做,他只能静静瞧着她,慢慢笑起来。

    “男儿在外,怎能言苦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凝视着他,听他道:“除思念成熬成苦汁倾灌,再无他苦。”

    “行军不苦?”

    “不苦。”

    “厮杀不苦?”

    “不苦。”

    千不苦,万不苦,唯此相思苦。

 

29. 

 

楚瑜皱了皱眉,说着, 她看见顾楚生缓缓打开了手中的盒子。

    那盒子里放着一个小木坠, 那小木坠用红线穿着, 仔细去看, 就能发现,是一个小小的楚瑜。

    那是当年楚瑜送给顾楚生的信里一起送过去的坠子,这个坠子,楚瑜刻了三年。

    从她十二岁到十五岁,她喜欢他喜欢得小心翼翼,因为知道他是妹妹的未婚夫,她不敢出声, 不敢言语, 藏着自己的心思, 将所有思念和感情都放在这个木坠上,想他了,就刻一下。

    楚瑜看着那木坠,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。就好像隔了好多好多年, 突然看见了年少的自己。

    “我以为上一次, 我说得很清楚。”

    楚瑜神色平静,目光从那木坠抬起来,看着面前这个人,平静道:“你如今来,拿这个给我看,又是做什么?”

    “没什么, ”顾楚生笑了笑,沙哑道:“我就是想让你看看,你曾经多喜欢我,我怕你忘了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楚瑜忍不住嘲讽出声来:“怎么,顾大人是觉得失了颜面,特意来找我找回这个颜面?如果是这样的话……”

    “我来同你做个交易。”

    顾楚生打断了她,收起了声音里那些情绪,冷静自持,终于恢复了上辈子楚瑜所见的模样。

    楚瑜收起心神,抬眼看他:“什么交易?”

    顾楚生收起木盒,站起来,跪坐回自己位置:“我来求娶大夫人,这次不是儿戏。”

    楚瑜皱起眉头,顾楚生手摩挲着自己的木盒,平静道:“大夫人嫁给我,日后我顾楚生任凭卫家差遣,大夫人觉得如何?”

    听到这话,楚瑜忍不住笑了:“顾大人何必如此?您如今乃礼部尚书,陛下身边的红人……”

    “我如今乃礼部尚书,日后会入内阁,假以时日,我会成为内阁首辅,这朝堂之上,粮草兵马,官阶品级,卫韫要人打点,他总要找个盟友吧?”

    顾楚生抬眼看他:“尤其是,在他欲反之际。”

    楚瑜这次没说话了。

    “欲反”二字出来,楚瑜就明白,这次顾楚生来,是下了血本。她沉默了片刻,轻笑起来:“若我不答应,你要如何?”

    “如今王贺在兰州自立为安兰王,陛下想让卫韫去征讨卫韫。”

    “你出的主意。”楚瑜肯定,顾楚生玩弄着木坠的盒子,含笑抬眼:“对,我出了。可是卫小侯爷该谢谢我才是。”

    “哦?”

    “兰州紧邻京州,小侯爷终于有将兵马直接囤在京州周围的机会,他不该谢谢我吗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知道顾楚生的话绝不会这么简单,顾楚生垂下眼眸,敲着桌子道:“他可以和陛下要兵要粮,直接拿下兰州。可他要做这些的前提是,陛下要给兵给粮,陛下要给他发展机会,我可以给小侯爷讨伐兰州的机会,可小侯爷想什么我清清楚楚,我能给他这些……”

    说着,顾楚生抬眼看她,他的话没说出口,楚瑜却清楚知道他的意思。

    他能给的东西,他自然能要回来,甚至于不仅是要回来,他还会想尽办法,让卫韫步履维艰。

    楚瑜静静看着他,好久后,她轻笑起来:“这么多年,你一点没变。”

    顾楚生猛地捏起拳头,他知道她的意思。

    这么多年,她说的不仅仅是这一辈子的十二岁到二十岁,而是上一辈子,这一辈子,所有加起来的时光。

    她心里,他始终卑劣无耻。

    可那又怎样?

    他盯着她,慢慢开口:“是你逼我的。”

    “我逼你?”楚瑜嘲讽笑开:“我逼你什么了?我不想嫁给你,不想喜欢你,这就是逼你?”

    “那你也不该喜欢别人!”

    顾楚生一巴掌拍在桌面上,怒气冲冲道:“我捧着你宠着你守着你,你可以不喜欢我,你要我等一辈子都行,可你和公孙澜……”

    “那关你什么事?”

    楚瑜冷声开口:“我嫁于谁关你什么事?轮得到你多嘴多舌?我与你什么关系?轮到你这样说三道四?”

    “是,”顾楚生被她骂得反而冷静下来,他盯着楚瑜,平静道:“我管不了,我没资格管,所以我今天来同你要这个资格!楚瑜,”他神色平稳:“你嫁给谁不是嫁,你以为你这辈子就真的能找一个和你举案齐眉的人了?你当真爱公孙澜?你爱一个人什么样子我清楚,你不爱他,你若嫁他,不过只是因为他是卫家家臣,他能帮着卫家,你嫁给他,就能一直留在卫家。可是我也能。”

    楚瑜被这话说得愣了愣,顾楚生盯着她,认真道:“你若愿意嫁我,我可以入赘,以卫韫为主,成为卫家家臣。”

    “阿瑜,”顾楚生声音里夹杂了苦涩:“其实你可以试着再喜欢我一次。我不一样了,真的。我年少时候不懂事,伤了你的心,可是我可以慢慢补,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,你看在眼里。除了让你走,我什么都能答应。”

    “你看,”顾楚生拿出木坠,声音沙哑:“这木坠多精巧,多好看啊。”

    就像她的感情,用尽了一切美好灼热,美得他铭记一生。

    楚瑜听着他的话,骤然有些疲惫。

    如果没有上辈子,面对这样的顾楚生,她或许也不会拒绝。

    她没有喜欢的人,嫁给谁不是嫁,如今能对卫韫好,那就是最好的。

   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骤然闪过了夜里的梦境,她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掌,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许多。顾楚生看着她神色不定,继续道:“你嫁给我这件事,你别多想,也没什么感情不感情。不过就是一场交换,我与卫韫联手,我保证帮他扳倒赵玥,日后我为他安定朝堂管理民生,他好好守护百姓大楚,开不世功勋。你在我府里,我府里不会有第二个人。你不愿意的事,我不会强迫你,我们分开睡都可以。你就当自己随便嫁了个人,就为了卫家。你若答应我,我今夜就可以送你一分见面大礼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楚瑜慢慢抬眼,看着他,青年在夜里露出笑意。

    “苏查的人在我这里。今夜他是入宫还是来卫府,”顾楚生压低了声音:“就看大夫人的意思。”

    楚瑜没有说话,顾楚生看着她的眼睛,平静道:“阿瑜,我知道你的脾气,你放弃的人,你不会再去看他,哪怕他已经成为了你期望的样子,你最好的选择。可是人在不断长大,我们用尽一生就是在让自己去做最好的选择。如今的我是不是你最好的选择,你比我清楚。”

    “你喜欢过我一次,”顾楚生声音沙哑:“只要你愿意,你可以喜欢我第二次。”

    楚瑜心念动了动。

    其实顾楚生说得没错,如今的他的确是她最好的选择。

    她如今该嫁出去了。

    如今如果再呆在卫府,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卫韫年少,可她是长辈,这种少年人的情谊,她看得太多。她早一点嫁,早一点断了卫韫的念头,也让她自己不要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。

    此时嫁人,以顾楚生的性子,绝不会让她成事,顾楚生贵为礼部尚书,又是赵玥面前当红之人,敢对上顾楚生娶她的,怕是没有几个。

    抛下上辈子的事来看,如今的顾楚生对她的确极好,甚至也许下了嫁过去可以相敬如宾的许诺。他这个人虽然寡情了些,对自己的承诺却也是看重的。她完全可以嫁过去,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。

    最重要的是,嫁给他,卫韫就会有一个坚固的盟友,如果他愿意和卫韫站在一边,那未来的大楚就会和她上辈子一样,固若金汤。

    无论怎么盘算,对她自己、对卫家、对卫韫,嫁给顾楚生似乎都是一个极好的选择。

    只是内心里总有那么些不甘心,她垂着眼眸,没有说话。

    顾楚生静静等待着,许久后,终于听她开口:“顾大人,哪怕嫁给你,我一辈子,或许都不会喜欢你。”

    听到这个答案,顾楚生笑了笑,眼里带着苦涩:“没关系。”

    说着,他抬眼看她:“我等得起。”

    “我或许会和你分居。”

    “没关系。”

    “你可以自由纳妾。”

    “我不会。”

    “我会继续陪伴卫楚两家。”

    “我知道。”

    话说到这里,楚瑜再没了话,许久后,她垂下眼眸:“苏查的人,你是怎么找到的?”

    “你们入城那日,我在城门那边就发现这批人形迹可疑,就将他们抓了回来。”

    楚瑜点了点头,便明了过来。

    顾楚生早就抓到了苏查的人,所以他和卫韫查了这么久都没有头绪。可顾楚生却没有将人给她,怕是见到“公孙澜”的时候,就已经做好了今日胁迫的准备。

    楚瑜低笑,觉得这真是一个机关算尽了的人,一面说着深情,一面却早就做好了笼子。

    “行吧。”

    她起身道:“明日将人送过来,等小侯爷真的攻下兰州,”楚瑜抬眼看他,平静道:“你择日下聘。”

    说完,楚瑜转头离开,冷声道:“送客。”

    顾楚生瞧着她进了屋子,轻轻一笑,带着人出门去。

 

30. 

 

楚瑜终于无法忍耐,猛地回头,提了声音道: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?他是正三品大臣礼部尚书,你就这样将他杀了,是怕赵玥拿你把柄不够多?!”

    “我有分寸。”

    “你有什么分寸?”楚瑜冷着声音:“他今日既然敢来,既然将苏查的事告知我,就是不怕我动手的。他向来是个惜命的性子,没有把握他敢来?今夜他只要不回去,卫府立刻就要被困,一旦发现你在华京,你以为自己还回的去?”

    “我杀了他立刻带你们走。”

    卫韫声音平静,楚瑜气笑了:“带我们走,走哪里去,和王贺一样反了吗?你准备好了,你证据拿到了,你要是没有一个充足理由,卫韫你知道你叫什么,乱臣贼子,你就是个反贼!同王贺一样,人人得而讨之!你说你有分寸,你这叫分寸,你就是幼稚!你将家人放在心上没有,将卫府放在心上没有?但凡你挂念我们半分,今夜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来!”

    “那我要怎么办?”卫韫抬起头来:“看着他逼你嫁给他我还拍手称快?!”

    听到这话,楚瑜微微一愣,她看着少年的眼睛,听他道:“我当年说过,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,我不是骗你的。”

    “当年是我无能,”他声音沙哑:“可你当我如今也无能吗?”

    “小七……”

    楚瑜有些慌乱:“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被欺负。”

    卫韫愣了愣,片刻后,他艰难笑开:“你果然还是喜欢他?”

    楚瑜沉默不言,她抿了抿唇,终于道:“小七,其实这世上的事,不是只有喜欢或者不喜欢的。我嫁给他不是被逼,我希望自己嫁一个能相敬如宾的人,如果我的婚姻能有几分价值,那就更好了。”

    “那你想过我吗?”卫韫颤抖着声,捏紧了拳头,他眼里含着热泪,控制着音量,怕自己情绪克制不住喷涌而出,沙哑道:“你说我不把你、不把卫府放在心上,你又将我放在心上?”

    “小七,”她轻叹出声:“我都是为了你好。”

    “什么叫为了我好?!”

    卫韫猛地上前一步,逼得楚瑜往后退了一步,楚瑜瞧着他靠近,不由得有些惊慌,卫韫却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神色,提着声音道:“拿着你的婚姻换一个盟友是为了我好?还是说嫁给顾楚生换他给我铺路是为我好?你当你是谁,你又当我是谁?你当我对你是什么心思,莫说我不把你当嫂嫂,就算我把你当嫂嫂,我卫家也做不出这样的事!”

    这一番话砸下来,震得楚瑜惊慌失措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卫韫靠近她,逼着她靠在墙上,他低头看着她,认真道:“楚瑜我告诉你,如果你真的为我好,那你只需要做一件事。”

    “喜欢我。”

    他沙哑出声:“喜欢我,陪着我,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好。如果这些你都做不到,那你就做另一件事——”

    “过好一点。”

    他扭过头去,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:“躲在我背后,当一辈子的楚大小姐。”

31

楚瑜没说话,她听着卫韫的言语, 她有一种疲惫从心底里涌上来。

    她垂下眼眸, 慢慢道:“先回家吧。”

    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, 激得卫韫猛地抬头:“回答我这么难吗?”

    “你看着我的眼睛, ”卫韫取下面具,露出他英俊的面容,冷着声音:“回答我!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卫韫沙哑出声: “喜欢,或是不喜欢,你回答我一句话有这么难吗?!”

    “卫韫,”楚瑜抬眼看他:“你放肆了。”

    “对, ”卫韫咬牙开口:“我放肆。我以下犯上我罔顾人伦, 还有什么要骂你尽管开口, 我今日只要你一句话——我喜欢你,你当如何?”

    “那你就退下!”

    楚瑜猛地推开他,提高了声音。卫韫被她推开去,楚瑜冷冷看着他。

    “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回应,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说话?卫韫, 你一定要我把话说出来,说到那么难堪的地步,你才安心吗?!我是你嫂嫂,我对你,有责任,有亲情, 我来到卫家,我陪着你,最初只是为了我的身份,只是敬佩卫家风骨。哪怕后来我对你有情谊,那也只是视你如弟如友——”

    说着,楚瑜闭上眼睛,颤抖着声:“小七,你和卫家,给我的都是温情。我喜欢你们,婆婆、阿纯、阿岚,甚至卫秋卫夏卫浅……你们都让我觉得很好,很幸福。尤其是你,小七。”

    她张开眼睛,静静看着他:“我特别感激你。我这一辈子,再没有一个人,比你对我更好。”

    “所以我不忍心伤害你,也不忍心说出口。我对你的情谊仅止于此,或许有那么些许悸动,可是小七,我对你的喜欢,真的太浅了。”

    “那也有……”卫韫沙哑出声:“也有一点,不是吗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片刻后,她慢慢道:“可是你要的是一点吗?”

    “你想我同你在一起,对不对?”她轻笑起来:“可我同你在一起,我要付出多少?小七你如今不是孩子了,你同我在一起,我们双方要付出的太多。我不愿意付出这些。”

    卫韫抿紧唇,她的话像刀一样划到他心里,楚瑜静静凝视他:“小七,我曾经喜欢过一次,我费尽心机轰轰烈烈,我喜欢那个人的时候就想,哪怕我得不到回应,我也无所谓。可是等后来我真的没有得到回应、我真的走到路的尽头、我耗尽了我所有热情的时候,我才知道,人是会后悔的。所以我告诉自己,我这一辈子,都不要再走到那一步去。所以我不会选一条最难的路走,卫韫,你就是我最难的路。”

    “你是我很重要的人,”楚瑜抬起手来,放在心上:“这一辈子里,除了我家人,你、卫府,就是我最重要的。我在你身上投注这样多心血,我用一生在瞻仰卫府,我舍不得卫府、你,因为我沾染半点污点。卫家这样忠门烈骨,不该因为这样的事情蒙上污名。而你,卫韫,你若有心报仇,你就不该给赵玥任何攻击你的机会,你该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,你明不明白?”

    “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名声。”卫韫声音嘶哑:“我喜欢你这件事,我做了,就不怕认。不过虚名而已,我不在意。”

    “我在意。”楚瑜平静出声,她看着卫韫,忍不住笑了:“你说的对,不过虚名而已,你不在意,不是说它没有伤害,而是因为你的喜欢,让你足够去抵御所有。如果我喜欢你,足够喜欢你,那什么都不重要,卫韫,我可以抛下这世俗,我可以容忍自己喜欢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,我可以忍受自己战战兢兢每天担心这个人变心,我也能接受我忍受了所有人唾骂、卫楚两家因我蒙羞之后你变心离开,可是——”

    她一字一句,无比清晰:“我不够喜欢你。”

    卫韫整个人狠狠颤了颤,他呼吸急促起来。

    楚瑜静静看着他,神色澄澈又平静:“卫韫,我对你的喜欢,只是像瞻仰那日月,欣赏春花。你真的是个特别好的男人,没有人不喜欢。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唇齿打着颤,他似乎想说什么,眼泪在眼中翻滚,楚瑜静静看着他,心中无数情绪翻涌。

    这样的人怎么不喜欢,有谁不喜欢?

    当她意识到他喜欢她的时候,当他说出喜欢的瞬间,仿佛就是一把大火点燃她内心,照亮那空荡荡的、黑暗的、孤寂的世界。

    可是她太清楚她的喜欢来自于哪里,她也太清楚这份喜欢有几分。她甚至于不愿意为了这份喜欢去做出妥协牺牲,她只想自己安静在自己世界里,一遍一遍回想这个少年所有给过她的心动温暖。

    顾楚生威胁她,她不是没有办法。只是她面对这这份感情,突然察觉到害怕。她想嫁给一个让她觉得安全的人,她一辈子不会动心,永远保持理智,和那个人保持着距离,才不会走到两看相厌。

    她的目光让卫韫觉得仿若千军万马碾过去,他几乎无法站直自己身躯,可他仍旧要站着,他咬着牙,颤着声: “你不是不喜欢我……你既然喜欢一点,那你为什么……不能再喜欢更多……更多一点?”

    楚瑜看着青年抬起头来,眼泪滚落出来:“你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,你心疼我,可为什么……你不能喜欢我?”

    听到这话,楚瑜愣在原地,她听他沙哑出口,像一个孩子:“你说你为我好,可你做的选择,却都是让我最难过的选择。你嫁给顾楚生,你明知道我喜欢你,却还是嫁给他,你哪里是为我好?你是选了一条让你自己最心安的路。”

    “我的感情让你觉得害怕,你觉得我年少,你怕对不起你心里那个卫家怕玷污了你心里的卫韫,你怕你承担流言蜚语扔掉你安稳的机会后我转身离开,你最怕的是你要打开你的心,放我进去。”

    “所以你选择顾楚生。”

    他的话像利剑一样,破开她一层一层的包裹,展露出她鲜血淋漓的内心。

    “相比起我,他能给你的是一个更安稳的世界,你不用担心谁会再进你心里了,你也可以给自己理由,你是为了卫家,是为了我,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——”

    卫韫一步一步走来,停在她面前。他的身影笼罩她,月光落在巷子里,楚瑜静静听着,他的话太直白、太敏锐,让她清醒过来。

    “楚瑜,”他沙哑出声:“你真自私啊。”

    “你给了那么多理由,给了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外壳。你让我真的以为你那么爱我,你给我希望,将我从黑暗中救赎。你救了我,救了卫家,可实际上,你只是在救你自己。”

    说着,卫韫低下头,目光落在她的心口。

    “你的心是空的。”

    他呆呆出声,说出两个人都一直在极力隐藏,没有去思考过的事。他从来知道,却从来不愿意深想,直到此时此刻,他脱口而出。

    只是话出口,就无法收回,他只能彻底将这帷幕撕开,露出那些让人始终回避不能直视难以接受的真相。

    “你嫁进卫家,你为卫家做这么多,为我做这么,是因为,你的心,是空的。”

    “不做这些,”卫韫静静看着她,眼里带着怜悯和苦涩:“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下去。”

    他的声音让楚瑜觉得自己仿佛是沉在水里,那水刺骨寒心的冷,她听卫韫慢慢抬头,不可思议看着她:“为什么?”

    她只有二十岁。

    为什么,却已经心如死灰。

    楚瑜看着他,她想承认他的话,然而在开口那瞬间,她又觉得,并不是如此。

    当她来卫家时,当她麻木去救人、去帮人时,她的确如此。可是当她守在凤陵城看见楚锦在城楼击鼓,当顾楚生同她说出那句“我不想你死”,当她独身去北狄背着他回家,当他同她说希望她做一辈子的小姑娘,当他因为疼痛将额头抵在她腹间说出那声“嫂嫂我疼”,她的内心是满的。

    她觉得她人生完整又圆满,在他身边的时候,她觉得那是光明是火焰,所以她围绕在他身边,拼了命想去对他好。

    她怕靠他太近,又想将所有给他。

    她觉得内心有什么轰然坍塌,在这人质问之下,一切走马观花而过,卫韫见她愣着神,他伸出手,覆在她面容上。

    “你别怕啊。”

    他沙哑出声:“我喜欢你,真的不是那么可怕的事。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,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,可是阿瑜,我喜欢你,不会让你受伤。这句话我想了很多年,四年前,当我从凤陵城离开去北狄那天晚上,我抱着你的时候,我就想告诉你这句话。可是我不敢说,我怕亵渎哥哥,我也怕亵渎你。”

    “后来我明白这份感情并不可耻,我没有伤害谁,我只是喜欢你。我又想告诉你,但这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你,我年纪太小,我的话太轻浮,于是我又不敢说。我把这话忍着,我想,如果有一天我把这句话说出来,一定是因为我肯定、确定,这一辈子,我都不会辜负你。”

    楚瑜睫毛轻颤,她抬起头看他。

    他高她这样多,青年的面容清俊刚毅,全然不似少年时那样带着稚嫩和青涩。如今的他沉稳又坚毅,他静静看着她,一字一句,认真出声:“你同我在一起,流言蜚语,我挡。”

    “刀山火海,我走。”

    “你心上所有伤口,我填满。”

    “你失去过的、未曾得到的、想要拥有的,我来给。”

    “你总觉得我小我幼稚,”卫韫笑起来,眼里带着疼惜和无奈:“可阿瑜,你其实才像个孩子,喜欢这件事,你没我勇敢。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咬着唇,她不知道为什么,听着这些话,她就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。

   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一层一层敲碎了、敲开了心房,把那个最柔软弱小的自己呈现在这个人面前,这个人拿着光照亮了她。

    她觉得自己是被冲昏了头脑,她每一句话都不会理智都是冲动,于是她把所有话压在心底,咬牙不语。

    卫韫静静瞧着她,伸出手去,将她揽在怀里。

    “傻姑娘,你怎么这么倔啊。”

    楚瑜终于没忍住,眼泪奔涌而出,模糊了视线。

    卫韫感觉这个人的眼泪淹没了他,他抱着她,轻拍着她的背,又心疼又无奈。他轻轻诳哄着她:“别哭了,我有什么错,你同我说就是了。你看你,哭得妆都花了。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咬着牙,一把推开他,模糊着眼往回走。她一面走一面抹眼泪,像足了一个孩子。

    卫韫也不知道该怎么办,他就跟在她后面,看着她疾步往前,走了没几步,她便踩在自己裙角上,一个踉跄狠狠摔了下去。

    卫韫慌忙上前去扶她,焦急道:“你没事吧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脸色变得有些苍白,她低着头,一言不发,就是豆大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。

    卫韫想了想她刚才摔的样子,手碰到她脚腕上,皱眉道:“脚崴到没?”

    楚瑜不应声,卫韫轻轻一按,她便绷紧了身子,卫韫张口想说她,看着这个人低着头落着眼泪的样子,他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
    他叹了口气,半蹲在楚瑜面前,温和道:“我背你回去。”

    楚瑜不动,卫韫便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拉一抬,便稳稳背在了自己背上。

    月光下,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,卫韫背着楚瑜,忍不住笑起来:“见你之前,听说你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,见到你之后,我便觉得他们胡说。今天晚上我终于晓得,你以前大概真是个刁蛮性子。”

    楚瑜扭过头去,盯着晃动的墙壁,卫韫声音温和: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,也不知道你在难过什么,更不知道你怎么走到今天。可是阿瑜,我等得起,只要你给我机会等,别自以为是去对我好。”

    “对不起……”楚瑜沙哑出声。

    卫韫轻笑开去:“不必说什么对不起,你做什么,我都不介意。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环着他脖子的手紧了紧。

    她从未遇到这样包容她的一个人,从未见过这样执着、温暖、带着光和安定的人。

    她曾为顾楚生是那样的人,在他驾马而来,对她伸出手的那一刻。可是在后来无数的岁月,她才慢慢发现,顾楚生从不是她记忆里那个驾马而来的红衣少年。他的世界全是纠缠于折磨,他有的不是执着,是执念。他就是拉着她往黑暗里沉下去,从不停息。

    而卫韫,他没有给她惊艳的开始,他没有在她危难时犹如神明从天而降,甚至在他们相遇时,他还只是青涩少年,要她努力为他撑起一片天地。

    可是一点一点触碰他,接近他,了解他,陪伴他之后,才知道这个人,美好如斯。

    她悄无声息抱紧他,闷闷出声:“你这样惊动了顾楚生,苏查那边的人怎么办?”

    “我算好的,”卫韫轻笑:“我拦截他,其实只带了十五个人,他发了信号弹,府里的高手必定全部出来救人,我派了人直接去他府里,如今大概已经将苏查的人带回来了。”

    “你拦顾楚生就是为了调虎离山?”楚瑜迅速反应过来:“那你需得尽快出城!顾楚生知道人不见了,必然要来找你……”

    “我知道。”卫韫温和出声:“来之前我已经吩咐下去,把你送回去,我就走。”

    “阿瑜,”他转头瞧她:“我长大了,所有的路我都会铺好,你真的不用什么事都想着你要做。”

    楚瑜愣了愣,卫韫的步子很平稳,让她没有觉得有一丝颠簸。她静静看着他侧脸,听他慢慢道:“年少时看你挡在我面前,我觉得很幸福。如今我就觉得,能让你站在我身后,大概我会觉得更幸福一些。”

    “我不需要……”

    “但我得给你选择。”

    卫韫轻声开口,卫府大门出现在他们视野里,他背着她,声线柔和:“被逼着提剑,和自己愿意提剑,是两回事。”

 

32. 

 

楚瑜沙哑开口,她察觉有些不对劲了,侍女手脚利索替她擦过身子,抹了不知名的药物,那药带着股淡淡的花香,光是闻着,就让人心驰摇曳。她身上仅剩一层纱衣,头发散披开来,灯光下,纱衣流淌着如水一样的光芒。

    她感觉有火从下腹升腾起来,她口干舌燥。早经历过人事的她清楚知晓这是什么,她捏着拳头,调整着呼吸。她开始明白赵玥要做什么了,这让她整个人屈辱得咬紧牙关。

    她开始害怕有人来,她希望此时此刻,谁都不要来。

    她忍不住开始夹着身子,轻轻摩擦着,这时候外面传来人焦急的脚步声,片刻后,石门轰然打开,顾楚生焦急道:“阿瑜……”

    话没说话,他就呆愣在了原地,他呆呆看着被锁在石墙上的楚瑜。

    女子身着素白色的纱衣,长发如瀑,头上坠着一朵白色的花,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欲坠。香汗从她额头划过她的面颊,一路往下,滴落进那明显的弧度中。她面色潮红,眼神在清明与迷离间游离,犹若清晨荷花上的露珠,颤颤巍巍,一碰即碎。

    顾楚生脑子轰得炸开,一瞬之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中。

    他拥有过这个人,很多年前的时候。从少年到之后的一生,他沉迷于这个人的躯体,然而少年时他从来不肯承认,每次意乱情迷,他都要咬着牙关故作清醒。

    然而那销魂滋味一直在他脑海里存着,此时此刻前尘旧事翻滚而上,合着面前人任君摘采的模样,无数欲念横生。

    看着顾楚生呆愣的模样,楚瑜狼狈闭上眼睛,沙哑出声:“顾楚生!”

    顾楚生猛地惊醒,他慌张退了一步,便是这时,石门轰然落下,顾楚生猛地回头,听见外面传来赵玥的笑声。

    “楚生,良辰美景,不负佳人啊。”

    “赵玥!”

    顾楚生怒喝出声:“你放我出去。”

    “出来做什么啊?”

    有一股异香在空气中散开,顾楚生明显察觉自己身体里的躁动,他背对着楚瑜,不敢看她,听赵玥笑着道:“你不是一直想要卫大夫人吗,这样不就得到了吗?”

    “赵玥,我不是你。”

    顾楚生手搭在冰冷的墙上,呼吸急促:“我纵然卑劣,但也不至于卑劣至此。你得到了长公主,你开心吗?”

    外面久久无声,许久后,赵玥慢慢道:“那就让我看看顾大人如何品性高洁,坐怀不乱吧。”

    顾楚生痛苦闭上眼睛,他盘腿坐下,背对着楚瑜,沙哑着声音道:“我的人发现我不见后会来找我,我不碰你,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抬眼看他。

    他长得比卫韫清瘦,书生气十足,然而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,他依旧是百姓最好的归宿。

    如果说当年的卫韫用自己血肉之躯筑起北境长城,那顾楚生便是用自己撑起百姓头顶半边天。卫韫给了国家太平强盛,顾楚生给了国家清明富足。

    她看着背对着他的人,神色复杂,许久后,她终于开口:“为什么?”

    欲念冲杂在顾楚生脑海中,他扶着墙,微微喘息,听得后面人开口询问,他思绪混乱:“阿瑜,我知道你心里,我卑鄙无耻……阴狠毒辣。可是我也有底线……我希望你好好的,我也希望你在我身边。我其实也无数次想要放手,可我做不到。我想毁了所有让你离开我的人,可是我……不愿意毁了你。”

    “你别怕。”他咽了咽口水,也不知道是和谁说,他神智几乎模糊了:“你别怕。”

    楚瑜听着他的话,思考得也格外艰难。

    手心的疼痛已经无法让她缓解清醒,她只觉得空气里都在弥漫着顾楚生的气息。她几乎软弱在想。

    就这样吧。

    反正也不是没有过,她在意什么?

    然而当这个念头划过的时候,她就猛地想起卫韫的眼睛。

    他那双眼睛,自年幼到如今,都时刻保持着清明和坚毅,仿佛透过时光在看她。

    她想起他最后离开时,站在月光下叫她:“嫂子!”

    他温和开口:“等我回来。”

    楚瑜闭着眼睛,微微曲着身子。她等他回来……她要等他回来。

    顾楚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挪移到她身前,他颤抖着伸出手,将她拥入怀中。

    “我就抱抱你。”

    他沙哑出声:“我不做什么,我就是太难受了,我抱抱你,很快了……很快就有人了……”

    楚瑜低声喘息,顾楚生的手带起一片激颤,她不由得想起在沙城的时候,她替卫韫擦拭身子,少年修长的腿,带着茧子的手,他的手很好看,骨节分明。

    他好像就在这里,拂过她的身子,她神志恍惚,沙哑出声:“卫韫……”

    顾楚生的手微微一顿,这一声呼唤将他理智拉回来不少,他猛地抬头,颤抖出声:“你说什么?”

    楚瑜再一次叫出那个人的名字:“卫韫……”

    一声一声,仿佛某种支撑她的力量,她眼泪落下来,她闭着眼睛,反复出声:“卫韫……”

    顾楚生整个人都在颤抖。

    怎么会是他……怎么真的就是他。

    欲念和痛苦交杂着倾盆而下,他仓促抱紧了她,沙哑着声音:“不要叫了……”

    “卫韫……”

    “不要叫了!”

    “卫韫……”

    顾楚生终于崩溃,含着眼泪嘶吼出声来:“别叫了!看着我!看着我啊!”

    他捏着她的下巴,迫使她抬头看他,他用这最后一丝理智,艰难出声:“你看看我,楚瑜……我在这里啊。我喜欢你了,我终于喜欢你了,你看看我,好不好?”

    楚瑜神色迷离,她恍惚看到当年庭院里,卫韫坐在长廊上,她为他舞枪,然后她单膝跪在他身前,仰头看她。

    少年时的卫韫白衣玉冠,低头瞧着她,许久后,带了那么几分羞涩,清浅笑开。

    她也忍不住笑了。

    “卫韫。”

    她终于还是没有改口,这条路走上了,从来不会回头。

 

 

33. 

楚瑜被卫韫抱在怀里,她的药性比顾楚生强烈太多,卫韫的药也只能是让她残存理智,去识别出抱着她这个人是谁。

    然而识别出来后,就更加难克制住自己,她闻着卫韫的味道,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过往的事。尤其是在沙城时,她带他药浴,为他按摩,为他擦拭身子……

    她触碰过他身上每一寸,她看着他从少年到青年。

    楚瑜紧咬牙关,死死闭着眼睛,抓紧了卫韫胸口的衣服,整个人微微颤抖。

    卫韫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,他同顾楚生小心翼翼绕开士兵,来到顾楚生的人所在的地方,顾楚生安排好了出宫的马车,卫韫捞起小狗抱着楚瑜送上车,抬眼同冒着冷汗的顾楚生道:“你这份恩情我记下了。”

    顾楚生被人搀扶着,他虚弱抬头,咬着牙开口:“滚!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扶着楚瑜上了马车,马车哒哒而去,由顾楚生的人驾着马车,带着顾楚生的令牌,一路畅通无阻出去。

    顾楚生马车里一应俱全,卫韫取了外套给楚瑜穿上,从旁边水盆里扭了帕子出来,打算用冷水让楚瑜舒服一些。

    然而一回头,他就看见楚瑜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衫裹住她几乎没什么衣服的身子,整个人都在颤抖,她咬着的下唇浸出血来,卫韫慌得一把捏住她的下巴,怒喝道:“放开!”

    楚瑜被他捏住下颚,只能放开牙关,轻轻张开那粉嫩的唇,她知道此刻的样子多不堪,艰难闭着眼睛,不忍去看。

    没有了疼痛分散注意力,她呼吸更加急促起来,卫韫看见那人闭着眼睛,微启朱唇,空气中弥漫起不知道哪里来的香味,卫韫觉得自己心思都忍不住浮动起来,他呼吸重起来,死死捏着手中的帕子,不敢动作。

    楚瑜抬起手来,颤抖着环在他脖子上,坐到他身上,带着哭腔道:“阿韫……”

    这一声让卫韫觉得有什么犹如电流一般从尾椎处一路冲上来,震得他整个人都觉得头脑发麻。他不敢动,不敢说话,只由那个人捧着他的脸,低下头来,吻在他唇上。

    她的舌尖带着药的苦味,柔软又轻佻。卫韫来不及思考那苦味是什么,只是捏着拳头,用着自己最大一丝理智,让自己不要去回应。

    她不是自愿的。

    他反复告诫自己,不能这样,趁人之危。

    然而他舍不得这样的香软,理智和欲望反复纠缠,他只能任由她拥吻,再进一步时,他就按住她的手,哑着声道:“乖,别乱动。”

    因为假扮着顾楚生,一路顺利出了宫。出宫行路到一半,卫家人便赶上来换了车夫。

    等到了卫府,卫韫也觉得自己脑中那根叫理智的弦快断了,沈无双早早候在车前,平静道:“侯爷,下车吧。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闭着眼睛,好久后,才平下自己喘息,将楚瑜拉扯下来,用衣服裹好,直接下了马车,风风火火往里走。

    沈无双只闻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的味道,便立刻变了脸色,同管家道:“将所有人全部清了,侯爷房间外不允许有任何人。”

    说着他追了上去,同卫韫道:“我怕你中毒,你房间里早就备好水,你先带人下去,我去给你备药。”

    卫韫整个人难受得快发疯,汗从他额头落下来,他艰难将目光从楚瑜身上移开,看着沈无双,应了一声“嗯。”

    沈无双送着卫韫进了屋,随后便去熬药,卫韫抱着楚瑜直奔自己房间的汤池。他如今搬到了侯府正院,他房间浴室就是一个正正方方的温泉池,水从外面引进来,淹没了足够四五个人同时洗浴的池子。

    卫韫将楚瑜轻轻放下去,便转身打算离开。然而楚瑜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,哑着声音道:“别走。”

    卫韫背对着她,整个人都在颤抖。

    “嫂嫂……”

    卫韫艰难出声:“我不行……”

    楚瑜声音里带着哭腔:“别走……”

    卫韫猛地一震,他这一辈子,最怕的就是楚瑜的眼泪。

    他深吸一口气,回到楚瑜身边,艰难挤出笑容:“好,我不走。”

    然而他理智已经接近崩溃,他坐在浴池中,水根本无法给他浇灭半分冷静。楚瑜抱着他,轻轻吻过他面上的水珠,哑着声道:“阿韫……你知不知道……我一直在等你……”

    这句话似乎是在泼满了汽油的草地上点了火,卫韫脑子嗡的一下,他心跳得飞快,他抬起头来看楚瑜,哑着声音:“等我……做什么?”

    然而问了这话,卫韫却已经是知道答案。

    他走之前,她曾说过,等他回来,她告诉他要的答案。

    此时此刻,她说他一直在等她,那又能是在等什么?

   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,拥住她,沙哑着声音:“你等我做什么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吻住他,让他再发不出声音。卫韫死死抱紧了她,他小心翼翼,将舌尖回探回去。

    那柔软的触感让他理智尽失,他克制不住自己,抱着人猛地从水里起来,大步迈到床边,翻身压到上方。

    “阿瑜,我就问你一句,”他认真看着她:“你喜不喜欢我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抱着他,咬牙不语。然而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直直看着他,所有情绪压在眼睛里,用倔强掩住了所有的温柔,仿佛说出这句话,对他而言,是多么不可原谅的事。

    卫韫看着她的模样,忍不住笑了。只是笑起来的时候,不知道为什么,又有了几分酸涩。

    他像是在荒漠跋涉千里的信徒,终于求得了神佛眷顾。为此他用了一辈子,花了大半生。

    他眼里含着水汽,觉得眼前人都有些模糊,他抬起手,颤抖着覆在她面容上,另一只手慢慢拉开她的衣衫。

    “阿瑜,”他低头吻她:“我也喜欢你。”

    楚瑜身子轻轻一颤,他动作缓慢又坚定。

    喘息声响起来,卫韫沙哑询问:“疼不疼?”

    楚瑜咬着牙不说话,卫韫低头吻在她额头上,反复道: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    沈无双终于熬好药急急而来,然而刚到门口,他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。

    他身子僵了僵,随后压低了声音,说了句:“王八蛋!”

    说完他便端着药,转身大步走了出去。走到院落门口,他有些不放心,干脆坐下来,自个儿生着自个儿的气。

34.

 

楚瑜一觉睡醒,已经是日上三竿,她微微一动,就感觉到了身体上的不对,她猛地睁开眼睛,看见了青年玉白色的胸膛。她艰难抬头,入眼是卫韫俊朗的面容。她僵住身子,不敢动弹,昨夜的事在她脑子里轰然炸开。卫韫察觉到她醒来,也慢慢睁开了眼睛,他低下头,看着楚瑜呆愣的面容,他一句话没说,就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。

    楚瑜整个人僵着不敢动,卫韫从旁边拿了衣服,随意套在身上,而后掀开被子起来,赤脚走下床去。

    楚瑜用被子盖着自己大半个身子,就看着卫韫走到不远处,拿起一把剑来,随后走到她身前,将剑横在她眼前。

    “这把剑是我哥送我的。”

    卫韫抬眼看她,凤眼里全是郑重,冷静开口:“今日之事我不后悔,要么你杀了我,要么你嫁给我。”

    说着,他将剑往她面前送了一点,声音里不带半分颤抖:“卫大夫人,你选。”

楚瑜没说话,她看着横在面前的剑, 眼神有些恍惚。

    她自己都不知道,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程度。她垂着眼眸, 抓这被子, 内心惶恐不安。

    卫韫静静等候着她,面色沉静如水。许久后,楚瑜抓着被子,忐忑道:“这事本就是你无心……”

    “我有心。”

    卫韫开口打断她,他半蹲下身子,仰头看她:“我对你有没有心,你不知道吗?”

    楚瑜看着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, 青年眼神纯粹又坚定, 不存在任何后退动摇。他抬手覆在她脸上, 温和道:“阿瑜,你喜欢我,昨夜你已经同我说过了。”

    楚瑜心里猛地颤了颤,仿佛是内心深处最隐蔽的东西被挖了出来, 她扭过头去, 看着外面落下来的枫叶。卫韫直起身子,坐到床边来,将楚瑜揽到怀里,同她依偎着。

    初秋有着丝丝凉意,他整个人却温暖得带了几分灼热。他的手顺在她光洁的背上,温柔道:“阿瑜, 你别怕。只要你喜欢我,一切我会帮你抗帮你挡,你别怕。”

    楚瑜不说话,她捏着被子,觉得鼻头有些酸楚。

    这个男人太好,好得像一场梦,她就怕有一天梦醒了,那还不如没有梦见过。

    而且梦醒了,那也不过就是醒了。可是若她同卫韫在一起,有一天分开,她要牺牲的不仅是自己的名声、卫韫的名声、卫家的名声,还有这个温暖的卫家。

    她苦心经营,就像家一样的地方,她便再回不来了。

    然而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程度,她再如何也不能避开卫韫,要么曾经拥有,要么就是连拥有过都不曾了。

    想到这里,她心念动了动,有那么一瞬间,她感觉自己冲动如少年。她抬起手来,轻轻抱住他,哑声道:“那你,答案我一件事。”

    “你说。”卫韫的声音都有些发颤,楚瑜闭着眼睛:“不要和其他人说我们的关系,慢慢来。”

    如今卫韫正是关键时刻,任何意外因素都不该有。

    卫韫愣了愣,随后反应过来:“那你是应下我了?”

    楚瑜脸上带了几分潮红,点了点头。

35. 

魏清平瞧着楚瑜的模样,慢慢道:“大夫人可否同我说说北狄的事?”

    没想到魏清平问这个,楚瑜有些奇怪,然而她却还是事无巨细将当年事一一说了。她如何伪装进入北狄,如何寻找到卫韫,如何被追杀,如何带着卫韫逃脱回到大楚……

    楚瑜本就能说善道,过往事被她说得如故事一般,张弛有力,听得魏清平睁着眼,眼里全是崇拜。

    楚瑜说了北狄又说凤陵城,说完凤陵城又说她年少在洛州的大大小小战事。魏清平抱着酒壶坐在楚瑜身边认真听着,听到最后,她酒意上来,激动道:“楚姐姐,你同我走吧!”

    楚瑜微微一愣,魏清平握住楚瑜的手,瞧着她,认真道:“你不属于这里,你同我走吧。以后我悬壶济世,你行侠仗义,国难来时,我们并肩救国,太平盛世,我们云游四方。你不该囤于卫家后宅,”魏清平打了个酒嗝,艰难道:“你看看你现在,被他们蹉跎成什么样子了?我带你走,”她摇摇晃晃站起来,拉着楚瑜,认真道:“我带你去找老夫人,我要带你走。”

    楚瑜没动,魏清平转过头看她,疑惑道:“楚姐姐?”

    “清平,”楚瑜笑了,有些无奈道:“回去休息吧,你醉了。”

    “你不愿意吗?”

    “清平,”楚瑜淡淡开口:“我没有被谁蹉跎,只是英雄迟暮,美人黄昏,虽然可惜,却都是拦不住的。”

    “可你才二十一岁。”

    楚瑜微微一愣,魏清平蹲下身来,认真道:“楚瑜,这外面有大好山河,别为你一个卫家,误了你一辈子。”

    楚瑜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来了,她脑子里突然晃过了柳雪阳敲打她的话、晃过卫韫背对着她接受万人朝拜的模样。

    其实她知道是真的,如今的卫家,已经不怎么需要她了,她在这个后宅里,慢慢已经变得连自己都不喜欢了。

    她呆呆喝了口酒,听魏清平再次开口:“楚瑜,我带你走。”

    楚瑜转眼看魏清平,她开口想要说什么,就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郡主,你醉了。”

    魏清平和楚瑜同时转过头去,便看见卫韫站在长廊转角处,静静瞧着她们。

    他神色很平静,看不出喜怒,魏清平酒意未消,皱起眉头来。

 

36. 

楚瑜没说话,她扶着自己站起身来,摇摇晃晃往前走去。

    卫韫提着酒瓶,静静看着她的背影。

    “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。”

    他突然开口,楚瑜没说话,卫韫看着她的背影,平静道:“我以为我做的已经很好。你要做任何事,我都没有拒绝过,你想要的任何东西,我都拼命想给你。”

    “可为什么,”卫韫颤着声:“你还是要走?”

    “你多想了。”

    楚瑜有些疲惫,她淡淡回应,卫韫一把抓住她,猛地将她拽到怀里,捏着她的下巴,红着眼注视着她:“你看着我!”

    “你要走对不对?”

    他颤抖着身子:“方才她说话你没有拒绝,她说在你心上,你想走,对不对?”

    “卫韫,”楚瑜声音冷静:“放开。”

    “我是哪里做得不好?我是哪里做得不对?”

    卫韫颤抖着声:“为什么五年前你想走,如今你还想走?”

    “你说什么?”

    “五年前,”卫韫颤抖着声:“我就知道,等卫家事了,你就会走。”

    “五年后,我以为我留住你了,可实际上,你还是想走。”

    “你告诉我,”卫韫抱着她,痛苦闭上眼睛:“到底怎么样,你才不走?”

    “卫韫……”楚瑜有些疲惫:“这与你没有干系。只是我自己没有了位置。”

    “你要什么位置?”

    卫韫捏紧了她的手:“你要什么位置我不能给你?你要一品诰命,还是要皇后,还是要……”

    “我不知道。”楚瑜骤然开口:“不是权势不是地位,是我自己你明白吗!”

    楚瑜猛地推开他,她喘着粗气,艰难出声:“是我自己的位置,我楚瑜在卫家,应该有的位置。我如今算什么?我如今是你的嫂子,是楚临阳的妹妹。你母亲心里我早晚要嫁出去,她为你张罗着亲事,她看上了魏清平,她一心一意,让你娶一个有权有貌的女子。她心里你堪比日月,我再好,”她咬牙出声:“也是你嫂子。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盯着她,冷声道:“继续。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闭上眼睛,有些疲惫道:“我喝了点酒,有点醉了,你别听我瞎说。”

    说着,她伸手去拉扯他道:“我先去睡了……”

    卫韫握紧她的手,一把将她拉扯回来,狠狠压在墙上,声音平静又冷漠:“继续说。”

    楚瑜咬紧牙关,她看着卫韫笑起来,眼里带着嘲讽:“怎么不说了?没得说了,还是不愿说了?”

    无数屈辱涌上来,她身子微颤,卫韫瞧着她的样子,平静道:“再多说说。”

    “我就看看,你能羞辱自己,羞辱到什么程度。”

    “卫韫!”

    “叫我卫怀瑜!”

    卫韫猛地提高声音,他低下头,靠近她,冷着声道:“我母亲给你气受了?她替我张罗婚事要娶魏清平,你心里压着,你不同我说?你觉得如今卫家正是如日中天时候,不需要你了,你难受了,也不告诉我?楚瑜,在你心里,你是不是觉得,我同你在一起,我喜欢你,我卫家人对你好,就是图着你什么,你给不了我卫家什么了,就没价值了?”

    说着,不等楚瑜回答,他捏着她下巴抬起头来,盯着她眼睛:“你是不是还想说,我母亲要为我寻找一个达官贵女,你是再嫁之身,你还是我嫂子,于我名声不好,你楚家此次不会站队,不会像魏清平一样带着魏王的权势支持我,你处处不如魏清平,你要不要再劝劝我,娶了魏清平当正妻?”

    “然后你呢?你同我就像现在一样一直偷情?”

    “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恶心。”

    “是你把事做的这么恶心!”

    卫韫猛地提了声音。

    他死死盯着她,仿佛是鹰盯着野兽一般,他压着怒火和委屈,箍着楚瑜,让她动弹不得。

    “你放开,”楚瑜皱起眉头:“我们回去说。”

    “我不回去。”

    “被人看到……”

    “那就看到!”

    “楚瑜我告诉你,”卫韫压着楚瑜拼命挣扎着的身子,咬着牙:“我一定要娶你。我怕你不是心甘情愿嫁我,怕你还觉得没走到这一步,所以现在我忍着,可是你别以为我会忍一辈子。”

    楚瑜微微一愣,卫韫看着她愣神的模样,又狠又怜低下头去,狠咬了她一口,舌头探到她唇齿之间,搅了个翻天覆地,她试图推他,他就压着她的手,试图踹他,他就压着她的腿,两个人死死贴在一起,许久之后,他终于才算心满意足,消了火气。

    楚瑜被他吻得气喘吁吁,眼里还带着盈盈水光,看得卫韫喉头动了动,然而他压下这份火气,替她拉好衣衫,从袖子里拿出帕子,细细擦干净她的唇,又替她扶正了发髻,终于道:“下次有气,别自己撑着,同我说。不然我战场上没死,倒回家给你气死。”

    楚瑜喘着气,没说话,就用那双含着春情的眼瞪着他。

    卫韫被她瞪笑了,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,附在她耳边,温和道:“叫我一声夫君,天下我都给你拿回来,嗯?”

    “滚!”

    “行了。”他笑着直起身来,耐着性子,低头将她的玉佩重新打了个结:“对付我母亲这种事儿,你不擅长,回去等着我。”

 

 

37. 

楚瑜抬了抬手,所有人便走了下去,楚瑜跪坐到顾楚生身前,顾楚生推了刚刚倒好的茶给她,平淡道:“天冷,喝杯茶暖暖身子。”

    楚瑜没有端茶,只是道:“你将人安插在老夫人身边做什么?”

    “说得好像你们卫府没有安插人手在顾府一样。”顾楚生轻笑,楚瑜抿了抿唇,肯定道:“是你煽动老夫人让卫韫娶魏清平。”

    “不好么?”顾楚生抬眼:“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,可以说是处处替卫韫着想了。魏王之权势,魏清平之美貌,难道不是卫韫最好的正妻人选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握住茶杯,感受着茶杯上传递过来的温度。顾楚生瞧着外面下着的秋雨,慢慢道:“马上就要入冬了,白岭寒凉,不若随我回华京避寒吧?”

    没有人回应,顾楚生也不意外,他平静开口:“其实我不介意,你失身于他,甚至你嫁给他,你怀上他的孩子,我都不介意。阿瑜,”他眉眼间带着笑意:“你在他身边呆不久的。”

    “你又知道?”

    “我是让人挑拨了老夫人,可是,我所说的话,哪一句不是实话?阿瑜,卫韫日后的路还很长,他会越走越难。等他走得艰难的时候,等他没有那么爱你的时候,你又知道,他不会怨恨?”

    “他不会想,倘若当年娶的是魏清平,那就好了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顾楚生喝着温茶,静静等着楚瑜开口。许久后,她慢慢道:“那也该等到那时候,等到他同我说这一句话。”

    说着,她放下茶杯,准备起身:“你的人我让卫韫不动,你带着走吧。以后别盯着卫家。回去好好准备,五个月后,我同卫韫灭了姚勇,带兵入京。”

    话刚说完,顾楚生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。他捏得很重,楚瑜微微皱眉,抬眼看他。

    “为什么不能是我?”

    他声音微微发颤,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,他抬眼看向楚瑜,眼中无数情绪纷杂。楚瑜静静看着他,只是道:”放手。“

    “你要的生活他给不了,你要的人生他给不起。”

    “那你又能吗?”

    “顾楚生,”楚瑜神色平稳淡然:“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,我给了,我试过,可是我们不合适。”

    顾楚生微微愣住,楚瑜抬手板开他的手指,一根接一根,顾楚生执拗看着她,眼泪盈在眼睛里,固执着不肯放手。

    “你信人有上辈子吗?”

    “我信。”

    “上辈子,我曾经嫁给过你。”楚瑜低哑出声,顾楚生另一只手也用上,抓着她的手腕,不肯放手:“那你这辈子,也嫁给我。”

    “那时候你不喜欢我。”楚瑜终于有些疲惫,她慢慢放缓了动作,艰涩出声:“我做了很多,我给你的私奔信你没要,所以我自己偷偷去找你。我找到了你,陪你待在昆阳,那时候你特别穷,”楚瑜抬眼看他,眼里含着眼泪,顾楚生愣在那里,看着楚瑜抬起眼,看向窗外:“你住的地方,下雨会漏雨,你拿了木盆接着,我夜里睡不着,你抱着我,合着雨滴声给我唱歌,同我说,你听这雨声,是不是也很好听?”

    “我觉得特别好听。”

    楚瑜破涕而笑,顾楚生忍不住也笑了,沙哑道:“然后呢?”

    “所以那时候,我就想,你喜欢我。你只是脾气不好,你还是喜欢我的。”

    “所以我为你做了很多……很多很多……”楚瑜含着笑,却仍旧是忍不住,泪落如雨。

    她说起那些年,他就静静听着。

    他从来没有听过她说那些年,他记忆里那些年,她就是那副鲜衣怒马的模样,后来便只是一个病恹恹的模样。他第一次从她的角度,这么认真去听她那时候的喜怒哀乐。

    原来那个厮杀在战场上的姑娘,也会在心里忐忑不安;原来她嘲讽着他无能时,也不过是自己难过到极点时疯狂的反扑。

    他突然想,如果当年他没那么年少,如果楚瑜像现在一样,能用这样平静的姿态同他说所有的一切,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。

    “我花了一辈子,”楚瑜沙哑开口:“我用了长月的命、用了我楚家的败落,去求这一份感情,你曾经得到过的,顾楚生,”她语调平淡:“可是,是你不要。”

    “你不是爱我,”楚瑜目光落到顾楚生握着他的手上:“你只是执着。你得到的时候,你就不觉得我那么好了。”

    “那么,”顾楚生沙哑出声:“如果你说的这一辈子,真的存在,看着如今的我,你为什么不杀了我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顾楚生盯着她:“我这样坏,我害死了长月,我害了你一辈子,你为什么,不杀了我?”

    外面冷雨凄凄,楚瑜看着面前青年,他已经是她记忆里顾楚生的模样了,眼神气度,分毫不差。他也走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置,甚至比上辈子,还要快一些。

    她静静看着他,许久后,终于道:“上辈子的事,其实错多在我。长月是楚锦打死的,你当时并不知道。而路是我选的,你不喜欢我而已。最重要的是,上辈子的事,我不牵扯到这辈子,这辈子,你什么都没做。”

    顾楚生捏起拳头,楚瑜神色坦然:“你虽然数次打算加害于卫家,最后却都收了手。你虽然总是打算作恶,最后却都停下。而这些年,赵玥作恶,卫韫征伐,你在后方调整户部,惩治贪官,鼓励商贸,才勉强维持住大楚的平衡。顾楚生,你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,其实你没有你想象中坏。”

    “我有。”

    顾楚生咬牙:“我比你想象更坏,我不作恶,只是舍不得你。”

    她不知道他的上辈子,在她死后,走到了怎样的程度。他本就是头恶兽,她是缰绳。她活着时,他怕她看不起,她死后,他就走在不归路上,为所欲为。

    然而听他的话,楚瑜还是忍不住笑了。她看着面前人强撑的模样,轻声道:“顾楚生,其实哪怕上辈子,你都没你想象中坏,我会喜欢你,不是白白喜欢的。”

    顾楚生愣愣看着她,楚瑜叹息出声,她站起身来,从旁边取了伞,轻声道:”以后别做傻事了,顾楚生,人的原谅有限度,你若再这样下去,或许有一天,“她轻轻歪头:“我真的会杀了你呢?”

    顾楚生没说话,他看着女子弯眉轻笑的模样,他突然意识到,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。他已经拼尽全力,如果还留不住她,那大概是真的,再也留不住。

    他颤抖着身子,不知从哪里,突然有了勇气。

    他撑着自己站起来,猛地叫出她的名字:“楚瑜!”

    楚瑜顿住脚步,听见身后人沙哑开口:“哪怕上辈子,我也是喜欢你的。”

    楚瑜猛地回头,呆呆看着面前人。顾楚生艰难笑开,他惨白着脸,抬起手,放在自己胸口。

    “上辈子,我第一次见你,”他眼泪落下来,沙哑出声:“我就,特别、特别、喜欢你。”

    “可是我不懂,”他慢慢走上前来:“我看不起这样的自己,我特别讨厌你高高在上的样子,我觉得你不该喜欢我这样的人,你该喜欢卫珺,甚至是卫韫。你喜欢我,就是瞎了眼。”

    楚瑜不可思议看着他,看着他走到面前,看着他看着她:“所以你说错了,”他艰难出声:“哪怕得到你,我也喜欢你。我喜欢你这件事,不是十年,二十年,是从我上辈子的十二岁,到这辈子。你让我放手,我也想放,可我放不开。你让我不忘初心,可是我的初心是你,我没忘。”

    顾楚生慢慢跪下,仰头看着她。

    “阿瑜,”他沙哑出声:“对不起。”

    说着,他颤抖着伸出手来,握住她的手:“我求求你……回来吧……”

    “上辈子,这辈子……”他猛地嚎啕出声来:“我输不起了。我真的,输不起了。”

    楚瑜呆呆看着他,脑中思绪纷乱。

    片刻后,一个声音从长廊尽头平淡又冷静传来。

    他声音如这夜雨,平稳中带着彻骨的冷意。

    “阿瑜,”楚瑜和顾楚生同时寻声看去,长廊尽头,男子白衣长衫,手执六十四骨节竹伞,神色安稳从容。他静静看着楚瑜,灯火跳跃在他隐忍的目光里,那琉璃一样漂亮的眼里,有无数情绪翻滚,可他没有表现,没有纵容,他克制着所有情绪,抬起手,平静出声:“到我身边来。”

 

38.

楚瑜脑子有些发懵, 她呆呆看着长廊尽头的卫韫, 他什么都没说, 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 目光无悲无喜,然而身子却隐隐发颤。

    顾楚生握着她的手,在她提步前一秒,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,他紧紧握住她,沙哑出声:“阿瑜,你别走, 你不要离开我。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 她低下头去, 看着顾楚生满是祈求的脸。

    好久后,她才终于回过神来,艰涩道:“你怎么敢?”

    怎么敢说出来?怎么敢告诉她?

    难道他以为,所有的伤害, 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。

    所有的痛苦, 跪一下就能烟消云散。

    她颤抖着身子,眼泪几欲滚落而出,她想将她的手抽出去,而他却固执不放,他知道她要做什么,然而他不能让他做。

    他输光了所有底牌, 他尝试了所有可能,她如果走了,他真的毫无办法。

    于是他只能笨拙去拉她,她痛苦想要抽手,他反复出声:“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,阿瑜,我不会再犯了。我知道你要什么,我知道怎么爱你,我比任何人都能更好的对你,阿瑜……”

    “放开。”楚瑜声音颤抖,她已经极力克制,可那些爆炸开来的情绪,却仍旧回荡在她的心里。她眼泪扑簌而落,而那个一贯姿态从容的青年,却仿佛已经放下了所有自尊,他纠缠不放,痛苦出声:“我不放,我不能放!”

    雨声开始变大,灯火之下,那两人都狼狈不堪。

    卫韫站在不远处,他静静看着他们,他觉得自己站的很近,可两个人却怎么看都觉得这么遥远。他们好像有一个无形的世界,将他隔离开来。

    他早已经遣退了下人,清退了周边所有暗卫眼线,整个庭院里就他们三个人,他一贯被别人夸赞有勇有谋,他面对千军万马从容有余,却在这一刻觉得,自己仿佛是失了方寸。

   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,于是他除了站着,竟然什么都做不了。

    他看着那两人,体会着他们之间那些澎湃的情绪,好久后,他终于才开口:“顾大人,够了。”

    顾楚生愣了愣,他看见卫韫收起伞,走到他们两人身边。

    卫韫抬起手,轻轻搭落在顾楚生手上。

    “顾大人,”他平静开口:“凡事都有界线,你已经走到了那一步,走不过去,就该放手回头。”

    顾楚生没说话,他静静看着卫韫。

    “她是,”顾楚生艰难开口:“她是我顾府大夫人。”

    卫韫垂下眼眸,他握着顾楚生的手,他没用力,却是道:“烦您放手。”

    “她是我同床共枕十二年,进了我顾家祖坟,和我合葬在一起的顾大夫人。”

    “烦请放手。”

    “卫韫,”顾楚生终于感受到了手腕上传来的力度,疼得他发颤,可他固执着没有放手,他盯着卫韫,一字一句:“她是我妻子。”

    卫韫捏着他的手微微一松,他睫毛颤了颤,而后他又控制住力道,将顾楚生的手从楚瑜身上一点一点试图拖下来。

    顾楚生疯狂挣扎起来,卫韫没动,他拳打脚踢,卫韫没有还手,他只是将他的手一点一点抽出来。

    如同他的感情,一分一分,生拉硬拽,从那个人生命里拖了出去。

    顾楚生悸动嚎哭,卫韫平稳自持。顾楚生终于抑制不住,嘶吼出声。

    “你算个什么东西?!卫韫,她是你嫂子,上辈子,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,这辈子,她是你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,你什么身份,在这里管我同她的事?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将楚瑜护在身后,看着被他推开的顾楚生,平静道:“顾大人,回去吧,该做什么,便去做什么。”

    顾楚生坐在地上,喘息着看着他们,卫韫看着顾楚生的样子,眼里带了怜悯,但却也不知是怜悯他,还是怜悯自己。

    “回去吧,”他沙哑开口:“您是内阁大学士,这天下还有许多事等着您,有许多百姓仰仗您。不要在这里纠缠一个妇人,不成体统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顾楚生低低笑了。

    “卫韫……我真没想到,这辈子能从你口里,听到体统两个字。”

    卫韫双手拢在袖间,听着风雨声,听着他道:“卫韫,上辈子,我就顾着体统,顾着太多人,她死的那天,我坐在灵堂,还批阅文书。”

    “可你知道么,”顾楚生声音夹杂在雨里,慢慢低下去:“然后你就会发现,你被打磨了少年锐气,少了那份世人最爱的鲜活风流后,所有人只会离你越来越远。爱你的人越来越少,路越走越窄。最后你被人供在祭坛上,活得像一座牌位。”

    “你以为我为什么输给你?”顾楚生笑起来,他撑着自己,慢慢站起来,他盯着他,狂笑出声:“我不是输给你卫韫,我是输给了时间,输给了我自己。我走了太多路了……”他沙哑出声:“她最爱的干净我没有,勇气我没有,纯粹我没有。”

    “她最爱我的时候……”顾楚生沙哑出声,他看着楚瑜,眼里带着茫然:“她最爱我的时候……”

    也是他少年时。

    他红衣金冠,意气风发。他任昆阳县令,带百姓避难;他以文臣之身,穿梭于战场。

    她最爱他的时候,是他驾马而来,光明坦荡;是他扶着粮草而来,哪怕全身伤痕累累,也要抬头同她说:“你别管我,把粮草护好。”

    “卫韫,”他声音低下去:“你走了这条路,注定护不好她。你只会蹉跎她,不如放手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卫韫慢慢笑了。

    “顾楚生,”他笑容里全是苦涩:“她从来不是我的,你想要,该问她愿不愿意,而不是让我放手。”

    “你与我最大的不同,”他看着顾楚生,艰涩道:“那便是,你爱着一个人,你觉得你们是双方的,所以没有了自己。我爱一个人,却从不觉得,她属于我,或者我属于她。”

    “我是卫韫,是镇国候,是如今的平王,我有我的责任,有我要走的路。她也一样。”

    楚瑜听着他的话,慢慢抬起头来,仰望着身侧青年。

    风雨吹进来,他面色沉静泰然,他克制着情绪,与她和顾楚生那失态的模样截然不同。他从风雨中走来,早已被雨水湿了衣衫,却未曾影响他半分。他看着顾楚生,声音平稳从容:“她是楚瑜,是卫家大夫人,是一品诰命,也是军中北凤将军。她的人生远不止你我,她不属于谁,她爱谁,不爱谁,我管不了;她要留在卫家,还是要跟你去华京,或者云游天下,我也管不了。”

    “你让我放手,”卫韫艰难笑了:“又何从谈起?”

    “你从没给过她一份感情应该有的样子,”卫韫静静看着顾楚生:“你没让她在一份感情里学会张扬自立,没有让她感受过感情会是她最好的壁垒,时至今日,你也没能明白,谈好一份感情,得先做好一个人。所以,别纠缠了。”

    他弯下腰,拿起旁边的伞,淡道:“回去吧,先当好顾楚生,再来爱一个人。”

    说完,他抬起手,握住楚瑜的手。

    他的手很暖,在那温度涌过来的那一刻,她感觉自己仿佛是淹没在深水里的人,被人骤然打捞起来。

    如果顾楚生的爱是将她拖下去窒息的沼泽,这个人就犹如小船一般,拖着她走向彼岸。

    她静静跟着他,路过大雨的地方,他撑着伞,将伞倾斜下来,遮住大雨。他们走到屋中,他让人准备了姜茶,又给她拿了衣服,垂下眼眸道:“先换了吧,别受寒。”

    楚瑜低低应声,他的神态太平和,平和得让她也随之安定下去。

    她换好了衣服,晚月端了姜汤上来,楚瑜抱着碗,卫韫拿了帕子,就站在她身后,轻轻擦拭着她的头发。

    她慢慢镇定下来,在温暖中找回那一份理智,身后人动作轻柔小心,等将她的头发擦干后,他从她手里拿过喝了的碗,低声道:“先睡吧,我还有许多事,先回去了。”

    “小七,”楚瑜终于开口:“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?”

    卫韫背对着她,好久后,他终于道:“改日吧。”

    楚瑜低低应了声,卫韫往外走了几步,又顿住了步子。

    “阿瑜,”他声音沙哑,楚瑜抬起头来,看着他的背影,听他道:“我也会难过的。”

    哪怕他做得再好,假装得再淡定,再从容。

    可是人毕竟是人。

    楚瑜呆呆看着他,面前青年转过身来,他艰难笑了笑,沙哑着声道:“你能不能过来,”他仿佛少年时一样,可是这句话,他说得那么难,那么慢,他说:“你能不能走过来,抱抱我?”

    让我知道,这份感情,不是我一个人在努力。

    让我明白,这份感情,会有所回应。

    楚瑜看着他,对方等了片刻,没有等到什么,卫韫低头轻笑,似有恢复了平时那沉稳从容的模样,他转过身去,温和道:“无事了,我先回去了。”

    然而话刚说完,他便被人猛地从身后扑来,死死抱在了怀里。

    楚瑜在他背后,用额头抵住他,她的温度从他身后传递而来,卫韫呆呆看着门外摇晃的灯火,也不知道怎么的,眼泪就落下来了。

    楚瑜在他背后抱着他,卫韫没敢回头,没敢眨眼,他沙哑着声音,慢慢开口。

    “我不知道怎么了,我不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    “阿瑜,”他沙哑出声:“其实顾楚生说得对,人都爱少年,我有时候会想,十五岁那年在北狄,你背着我走过万水千山,那时候我觉得世界特别美好。那时候卫秋卫夏还会和我闹着玩,沈无双话也比现在多,母亲面对我也不会忐忑不安,那时候你还会抱着我,叫我小七。”

    “可现在呢,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。”

    “卫秋卫夏很少同我说笑,沈无双也开始变得恭恭敬敬,母亲有话就在心里,从来不同我说,便就是你……”

    卫韫看着摇曳的灯笼,沙哑出声:“也变了。”

    “我自问没做错什么,我努力护着每一个人,我学会克制、忍耐、包容、果断,”卫韫慢慢闭上眼睛,声音中带着隐约的哭腔:“可每个人都还是离我越来越远,敬而不爱,赏而不亲。可我做错了什么呢?”

    卫韫声音颤抖,他似是有些克制不住,在楚瑜怀里,慢慢佝偻下身子,他抬起手,捂住自己的脸,猛地爆哭出声:“我只是长大了而已。”

    他只是长大了而已。

    一个人长大后,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得怀有深意,他的每一个动机都会被视为包含野心。

    他已经很努力了,他努力想去让身边每个人过好,他努力想要拥抱住身后这个人,她所有担忧的惶恐的不安的,他都在为她解决,可世界还是没有变成他想要的样子。

   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?

    她曾把自己最美好的给了顾楚生,她能放下所有夜雨私奔去找顾楚生,她能带着绝不回头的勇气去爱那个不会爱的人,然后顾楚生做错了,跪地祈求,还能得到她的心软心疼。

    他小心翼翼去给她所有美好,他为她向赵玥求了一品诰命、北凤将军的位置,他为追赶上她努力成长,想要为她遮风避雨。她不够喜欢他,他就等着她,可她还是越走越远,他不知道怎么留住她,他甚至不敢像顾楚生一样开口强求留住她。

    因为他知道,如果他留她,她就会留下来。

    于是他什么都不敢说,他就只能在这个雨夜里,在她怀里,握着她的手,嚎啕大哭。

    他许多年没这么哭过,楚瑜死死抱紧他,尖锐的疼痛涌上来,她咬紧牙关。

    她第一次这样真切的感受到,卫韫比她想象里,过得更难更苦。

    只是有些人从不将伤口展示给人看,于是哪怕发脓发烂,别人也以为他云淡风轻。

    她想起五年前在沙尘,卫韫泡在沈无双给的药水里,他挣扎痛哭,抱着她叫她,嫂嫂,我疼。

    年少时他尚能说出这样的话,长大后他却是连“我疼”两个字都再说不出来,反而只是问她,我哪里做的不好?

    没有哪里做的不好。

    楚瑜咬着牙关,她听着他的哭声,想起自己年少来。

    她不公平。

    哪怕他从没开口,可她却清楚意识到,这份感情,她太不公平。她把顾楚生所有给过她的伤口留给卫韫,顾楚生拘束她,她就以顾家大夫人的姿态活在卫家,却忘记了当年卫韫从北狄回来,给赵玥的三个条件里,就为她求了军职;顾楚生辜负她,她就忐忑不安,等待着卫韫有一日的辜负,却没看到卫韫将这份感情放在心里五年,从未褪色半分。

    她把最好的自己给了做错事的顾楚生,却将最不好的自己交给了什么都没做错的卫韫。

    一份感情无论如何都会有磨难,痛苦与甘甜相伴相随,包容与自由相偎相依。卫韫为她努力铺好了所有路,她却连走上去的勇气都没有。

    她深吸一口气,收紧了手臂。

    她突然想,如果回到十五岁那年,如果她没有嫁给过顾楚生,没有经历岁月磋磨,在最美好的岁月里,她遇见这个人,她会做什么?

    当这个念头闪出来,她便低下头去,狠狠啃咬在这个人唇上。

    哭声和眼泪交织在这个吻里,她将卫韫压在身下,将手指滑进他的手里,十指扣在一起。

    她从未这样放纵亲吻过他,没带半点技巧,莽撞又热情。卫韫在她身下,慢慢握紧她的手。

    “卫韫,”楚瑜直起身子,认真看着他:“我和你坦白,我活过一辈子了。”

    “我方才,听见了。”

    卫韫看着坐在身上的人,他绷紧了身子,他有些害怕她要说出口的话,楚瑜静静凝视着身下的人,平静道:“我嫁过人,有过孩子。”

    “我知道。”

    卫韫垂下眼眸,不自觉握紧了和她交扣的十指,然而又似乎想到什么,慢慢松开。

    楚瑜俯下身去,头发垂落在他身边,她静静看着他,温和道:“我以前,对你不好。”

    “没有……”卫韫沙哑出声:“是我求的太多。”

    “你应该求的,”楚瑜抬起手来,覆在他面容上,神色温柔:“我曾经有过很好的样子,我那时候很勇敢,你想要的,作为恋人,我该给你。可是我给了别人,没有给你。”

    “别说了!”卫韫似乎有些难堪,他想要起身来,楚瑜抬起手,猛地将他压下去,她看着他,神色郑重。

    “所以卫韫,”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,交织纠缠,她静静看着他,平静道:“我们重新开始,好不好?”

    卫韫愣了愣,她似乎没有明白,楚瑜抬起手来,将发簪从自己头发上取下。青丝如瀑而落,她眼里还带着水汽,然而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。

    “如果是我十五岁,我看上你,”她抬起手,取下自己的腰带,卫韫呆呆看着,看她衣衫散开,俯下身来:“你若喜欢我,那么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,你看好不好?”

    卫韫没说话,他目光转向旁边,张了张口,似要说什么,楚瑜抬手落入他发间,温柔出声:“你喜不喜欢我?”

    “喜欢。”这一声喜欢来得毫不迟疑,却带着哭腔和委屈,楚瑜轻声笑了。她低下头,含住他的唇,温柔道:“那就够了。”

    那就够了。

    雨打秋叶,长廊带寒,他们拥抱、亲吻,从地面到床上,酣畅淋漓。

    当高潮骤然来临时,他死死抱住她,尽数埋没在她身体里。

    他颤抖着身子,死死抱紧她。

    他拥抱着她,他感受着她,他那一瞬间突然发现,哪怕这一刻她说她要走,他也不害怕。

    因为他知道,这时候的楚瑜,是真的爱着他。

39. 

 

那一晚很长。

    楚瑜记忆里,他们好像肆无忌惮做了一次又一次。最极端那一刻来临的时候, 他们会死死拥抱在一起, 灭顶快感冲刷而来, 他们一起喘息, 拥吻,感觉气息和身体纠缠,好像要将对方融入自己身体里。

    这是人类表达爱情最原始的方式,如果你爱着这个人,你会想要拼命与他交织相容,你会不顾一切试图接纳他,缠绕他。

    没有任何技巧, 青年最简单的律动, 也能让人感觉喜悦欢愉。

    等做完之后, 他们头抵着头靠在一起,听着外面雨声。

    楚瑜慢慢给他说着上辈子的事,每一件,她所记得的, 她都说得很详细。

    “所以上辈子, 你没嫁给我哥哥。”

    “嗯。”楚瑜拥着他,小声开口:“你那时候一定很讨厌我吧。”

    “后来我见你的时候,”楚瑜有些不好意思:“你都好凶。”

    卫韫低低笑起来,楚瑜皱眉:“你笑什么?”

    “听见说我欺负你,”卫韫叹了口气,翻过身子, 平摊着看着床顶,一只手枕在脑后,笑着道:“我感觉,大仇得报,也算欣慰。”

    “什么大仇?”

    楚瑜用手支撑起自己的头,侧着身子看着他,卫韫迎上她的目光,含笑道:“这辈子你老欺负我,我又不能欺负你,想想原来是上辈子欺负过了,心里也就舒服许多。”

    听得这话,楚瑜用手推他,不高兴道:“喂,你胆子大了。”

    “不大不大,”卫韫赶忙握着她的手,低头亲了亲:“大夫人面前,我胆小的很。”

    “卫怀瑜,”楚瑜瞧着他,悠悠道:“没看出来,你挺能屈能伸的。”

    卫韫笑:“那是夫人教得好。”

    楚瑜一时接不上话,她半天没想明白,卫家人好像个个都是宁折不弯的铮铮铁汉,怎么就出来一个卫韫,鬼精鬼精的。

    她思索了片刻,卫韫将头轻轻靠在她胸前,温柔出声:“阿瑜。”

    “嗯?”

    “我本来还在想,今晚上回去,我该怎么熬。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抬手梳理着他的头发,听他道:“可还好,你留住了我。”

    楚瑜听他的话,抿了抿唇,终于道:“听到我和顾楚生的话,你不觉得荒唐吗?”

    “有什么荒唐?”

    “一个人居然已经活过一辈子,不荒唐吗?”

    卫韫沉默了片刻,终于道:“其实这些事,早就有预兆了,不是吗?”

    说着,他伸出手,环住她:“从你嫁进卫家,预知到卫家祸事,再到后来,你只比我大一岁,可我却总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像个孩子。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追赶你,我就一直希望,在你身前,我能不要永远像个孩子,我很多时候都在想,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,才会像今天一样,不过二十一岁的姑娘,心里却那么多伤口。”

    他抬起手,覆在她心口,他瞧着她,神色间没有半点欲念:“再后来床底之上,你比我熟悉太多,可你明明只同我在一起过。我也想过为什么,可你不同我说,我便不去探究。所以听到的时候,我不觉得荒唐,我只觉得,的确如此。”

    “你不介意吗?”

    “我该介意什么?”

    楚瑜抿着唇笑:“我老了,我嫁过人。”

    卫韫靠着她,声音温柔:“我不介意,我只是心疼于你,喜欢于你,遗憾于你。”

    “心疼你走了这么难的路,喜欢你至今还有那份赤子之心,遗憾那一条路,我没能陪你。”

    楚瑜听着,她放下手,靠进他怀里,没有言语。

40.

马车行了几步,卫韫突然想起什么,猛地叫住了顾楚生:“顾大人!”

    说着,卫韫追了上去,跳上马车,掀起了马车车帘,压低了声道:“我想问顾大人一件事。”

    顾楚生神色有些疲惫,却还是道:“您说吧。”

    “您是否知道,上辈子我娶了谁?”

    “魏清平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卫韫终于明白,之前楚瑜为何对魏清平这样敏感。卫韫皱起眉头,却是道:“因何而娶?”

    “她怀了秦时月孩子,秦时月在战场上为了救你死了,你为了保住她的名誉,认下了这个孩子,同她成婚。”

    卫韫皱起眉头:“时月如何死的?”

    “那是同北狄打的一场,这辈子应当不会再有了。”

    卫韫放心了许多,点了点头,他又道:“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吗?”

    “一个月后,青州元城一场大震,余震一路扩散到洛州,到时候,受灾百姓将有百万之数。”

    听到这话,卫韫紧皱眉头,顾楚生平静道:“我会处理好这件事,你心里有数就好。”

    “谢过。”卫韫拱手行礼,顾楚生点点头,没有多说。卫韫跳下马车,顾楚生叫住他。

    “卫韫,”卫韫回过头去,顾楚生艰涩出声:“对她好点。”

    “我知道。”

    “她脾气不好,你让着点,别和她计较,她有口无心。”

    “我知道。”

    “她喜欢吃甜食,但总克制着,怕人家觉得她娇气,你多给她买些。”

    “好。”

    “她体质阴寒,不易受孕,要好好调理,不要让她受伤。”

    “已调理多年了。”

    说到这里,顾楚生骤然发现,或许卫韫比他想象里,做得好得太多。

    他这样嘱咐,对谁都不好,他抿了抿唇,觉得自己仿佛是没有任何插嘴立足的地方。许久后,他沙哑道:“好……如此……我放心了。”

 

41

柳雪阳面露疲惫,她低头看着那盒子,垂着眼眸:“阿瑜,一直以来你都比小七懂事。小七看着聪明,可终究只是个孩子。你虽然只比他大一岁,可我心里却明白,你比他成熟得多。”

    说着,柳雪阳抬头看她,眼里带着真切的关心:“有些路得你长大了,人生走得长了,看得多了,你才明白,不该走的路不能走的。我当年将卫家全权交予你,就是看重你的品性,你怎么也同他这样,一起胡闹呢?”

    楚瑜没有说话,柳雪阳的话,她是明白的。

    最初她一直抗拒这份感情,便是因为柳雪阳说的,人生路走得长了,便会知道哪些路特别难走。

    可是她如今走上去了,就没有想过回头,于是她笑了笑,只是道:“柳夫人说这些话,我都想过,当初卫韫同我说时,我并没有应下,便是如此想的。”

    “可是,”楚瑜轻笑起来:“感情这种事拦不住的。卫韫为我的付出我看在眼里,他喜欢我,我喜欢他,那我们在一起,又又什么不可呢?”

    “你的意思是,”柳雪阳剧烈喘着粗气:“是他纠缠你吗?”

    楚瑜神色带了些冷意,她端了茶杯,淡道:“是我允许他纠缠我。”

    “荒唐!”柳雪阳再也克制不住,她猛地起身,提了声音道:“如今卫韫是什么身份,你是什么身份,你不清楚吗?你们如今正在举事之际,这天下有才之人最看重的是什么?便是名声!你们骂赵玥寡廉鲜耻,你们这事若传出去,那又是什么?叔嫂私通……就算我信你们是阿珺死后多年萌生的情谊,可别人呢?这世上跑都最快的就是这些风言风语,”柳雪阳声音颤抖:“楚瑜,你还要名声吗?”

    听得这话,楚瑜轻笑出声来:“柳夫人,”楚瑜倒茶入杯,平静道:“我为他连命都可以不要,我还要什么名声?”

    “那他呢?”

    柳雪阳捏着拳头:“我儿卫韫,这一生都没半分污点,我卫家高门,出去从来都是清贵门第,你要让他,让我卫家,因为你一个人蒙羞吗?!”

    “你不在意,你就当他不在意,当我卫家都不在意吗?!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,好久后,她将茶一口饮尽,抬起头来,神色平静道:“所以,我什么都没说,不是吗?”

    柳雪阳呆了呆,她看见楚瑜站起来,平静道:“我知道如今在举事之际,我知道卫韫需要名声,我也知道卫家容不下这件事,所以,从头到尾,我什么都没要过,什么都没说过,不是吗?”

    楚瑜的话融进雨里,她神色间没有半分抱怨,温和道:“柳夫人,您说得对的是,我和小七不一样。他要一份感情,就不管不顾敢于天下人对抗,而我要一份感情,又怎么舍得让他这样面对千夫所指。所以他要什么,我给什么。他要我回应我给他回应,他想同我像一对普通恋人一样相爱,我尽量给他相爱。可我从来没有要过什么,三媒六娉我没要,一生一世我没要,将这段感情公布于众,我也没要。”

    “您所担忧的,亦是我所担忧的,我对小七的感情,或许比不上您作为母亲舔犊情深,可是我总是盼着他好的。”

    “阿瑜……”听着楚瑜平静的言语,柳雪阳喉头哽咽,她眼泪落下来,握住楚瑜的手,沙哑道:“一份感情委屈至此,又何必呢?你换条路,换个人,不好么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无声笑开:“夫人,换哪一个人,又会是一帆风顺呢?一段感情总有挫折,卫韫从来不肯放弃,我又怎么能随便放弃?”

    “那你……”柳雪阳呆呆抬头:“你要如何?”

    楚瑜没说话,她低头瞧着这个女人,柳雪阳似乎明白什么,她猛地退了一步,焦急道:“我绝不会同意你和小七的婚事!”

    楚瑜无声笑了,她叹了口气,温和道:“您不同意,也就罢了。”

    说着,她看了看天色,回到位置上,给自己倒了茶。

    柳雪阳呆呆看着她做这一切,随后看她举起茶来,温和道:“婆婆,这最后一杯茶,我敬您。”

    “你这是……什么意思?”

    柳雪阳的手有些颤抖,楚瑜轻轻笑开:“五年前,卫韫代他哥哥写下放妻书的时候,我便不是卫府的少夫人了。”

    她说出这件遥远往事,柳雪阳脑子“嗡”了一下,恍惚想起来,当年楚瑜,似乎便已经拿到了卫韫亲手写的放妻书。

    楚瑜叹了口气:“当年留在卫家,是因为卫家风雨飘扬,卫家这样英雄门第,我见不得它受人羞辱,那时候我便想过,等有一日卫家振兴,便该是楚瑜离开之时。我与卫韫,其实说来,不该是叔嫂不伦,而应是无媒苟合,虽然在您眼中伤风败俗,可是我们没干扰任何人。我喜欢他,愿与他在一起,我不觉得这场感情,对不起谁。说句让您听着心烦的话吧,”楚瑜抬眼看她,眼中带着笑意:“我心里,从无礼教,只有道理。我行事,只问是否伤害他人,若这份感情未曾伤害谁,我又做错什么了呢?”

    她目光清亮明澈,柳雪阳心里有了些许动摇,而后便听她道:“走到今日,我并无后悔,只是如今,也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。”

    “阿瑜不可!”柳雪阳反应过来,然而唤出这句话后,柳雪阳却又不知,不可什么?

    只是她早已经习惯了楚瑜在的卫府,她不知道没有楚瑜的卫府,该是什么样。

    而楚瑜却似乎知道柳雪阳在想什么,她笑了笑道:“如今府中庶务几乎是二夫人打理,平日与外交往,我也已经大多交代好,家中账目我也已经清点好,楚瑜虽走,对卫府却不会有什么影响,婆婆大可放心。”

    “我不是说这个……”柳雪阳哭出声来:“于你心中,我如今担忧的,是这些吗?”

    楚瑜抬眼看着这哭得停不下来的妇人,她轻叹了一口气,然而她却清楚明白,柳雪阳对她不是没有感情,可这份感情和卫韫比起来,却是完全无法比较的。

    她再觉得楚瑜好,楚瑜也终究是个外人,一个可能害了自己孩子的外人,除非她彻底放弃卫韫,否则柳雪阳与她之间的矛盾,根本无法调和。

    她的确喜欢卫韫,可是除却爱情,她内心还有许多。她喜欢卫韫这个人,却不是喜欢卫府。

    当年她固执留在顾楚生身边,是因为她觉得,那时候的顾楚生离不开她,然而如今她却不觉得,卫韫有什么离不开自己。

    于是她没有说话,举起杯来,仰头将茶饮尽,随后道:“柳夫人,保重。”

42.

“阿瑜被赵玥带到华京去了,我要救她。”

    他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他只是麻木看着他,机械开口:“你开条件吧,顾楚生。”

    “只要她好好回来,”他目光有些涣散,然而又尽量被他拉扯回来,落到顾楚生身上,沙哑道:“我什么都舍得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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